石红绡的监察院让人脊背发凉，玄真道长的太医院让人心头发暖。
而在凤翔京城东南角，那一片日夜传来叮叮当当金铁交鸣之声、时不时还冒出股股古怪黑烟的地方。
则让所有经过的人，心里都跟猫抓似的，又是好奇，又是敬畏。
这里，便是新朝的工部衙门兼直属皇家匠作监。
原来的大门早就被拆了，换上了两扇黑沉沉的看着就死沉死重的铁木大门。
门口站岗的也不是普通兵士，而是几个穿着皮质围裙、脸上还沾着煤灰的壮硕女匠人，眼神跟她们手里拎着的铁锤一样硬邦。
大门里面，更是别有洞天。
高耸的烟囱林立，巨大的水轮哗啦啦转动，带动着不知名的机括。
划分成不同区域的工坊里，炉火终年不熄，空气中弥漫着煤炭、金属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这里，是欧冶明的地盘，是新封的神工侯、大国匠宗，如今工部尚书的“巢穴”。
此刻，工部最大的议事厅里，气氛却有些凝滞。
与其说是议事厅，不如说是个超大的工坊前厅，墙上挂满了各种复杂到让人眼晕的图纸，地上还散落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金属零件。
欧冶明依旧穿着她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工服，头发随便一挽，脸上甚至还有一道新鲜的烫伤痕迹。
她坐在主位上，面前摊开一张巨大的图纸，上面画着一种结构极其复杂、带着多个弯曲铁管和活塞的古怪机器。
她看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在图纸上比划着，完全没在意下首坐着的那些官员。
这些官员，一部分是跟着欧冶明从云州匠作司出来的老班底，个个眼神发亮，盯着图纸如同盯着绝世珍宝。
另一部分，则是工部成立后，从旧燕工曹并过来的官吏，以及一些通过选才试新招募的寒门士子。
后者此刻大多眉头紧锁，面露难色。
一个留着山羊胡、原工曹的老主事，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起身拱手道：
“欧……欧冶尚书，下官……下官有疑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声音有点发虚，眼前这位女尚书，名声在外，据说脾气跟她打出来的铁一样又冷又硬。
欧冶明头也没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嗯。”
老主事得了允许，硬着头皮道：“尚书大人，您这‘龙吟一号’蒸汽机，构思确实……确实精妙绝伦。
然，所需精铁甚巨，锻造工艺要求极高，所耗银钱更是海量！
如今国库初立，百废待兴，各处都等着用钱。
将此巨资投入此等……此等闻所未闻之奇巧淫技，是否……是否有些过于……急躁了？”
他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这东西太烧钱，又不确定能不能成，纯属浪费！
他这话，立刻引起了另外几个旧官吏的附和。
“是啊，欧冶尚书，眼下当务之急是修复官道、整顿河工、打造制式兵器铠甲，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功绩啊！”
“下官听闻，户部的柳主事那边，因为各地税赋和清查田亩的事，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我们工部若再狮子大开口，怕是……”
“砰！”
一声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敲击声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欧冶明不知何时拿起了一个小小的铜制零件，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
她终于抬起了头，那双平日里总是显得有些空洞麻木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得像刚刚淬过火的刀锋，缓缓扫过那几个发言的旧官吏。
被她目光扫到的人，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奇巧淫技？”欧冶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字字清晰。
“慕容桀的铁浮屠，冲阵之时，可觉得霹雳火是奇巧淫技？”
众人一窒。
“没有改良的投石机和神机弩，云州城守得住？虎牢原赢得下来？”
旧官吏们脸色发白。
“官道要修，河工要整，兵甲要造。”
欧冶明语速不快，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靠着人拉肩扛，靠着老掉牙的工艺，要修到猴年马月？效率何在？”
她拿起桌上那张“龙吟一号”的图纸，抖了抖，发出哗啦的声响：“
这东西若成了，一台，能顶得上百头壮牛！
可以用来抽水，灌溉万亩良田不再看天吃饭！
可以用来带动锻锤，打造兵甲效率提升十倍！
未来，甚至可以用来推动车辆舟船，日行千里不再是传说！”
她每说一句，那些老匠户出身的官员眼睛就亮一分，而旧官吏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你们只看到它现在烧钱，”
欧冶明目光如炬，盯着那山羊胡主事。
“却看不到它未来能生出的钱，能节省的力，能带来的强！
目光如此短浅，也配站在我工部的大堂上议事？”
那主事被噎得面红耳赤，张着嘴说不出话。
“砰！”又是一声。
这次是欧冶明将那个小铜零件拍在了桌上，她站起身，虽然身形不算高大，但那股常年与钢铁为伍淬炼出的气势，却瞬间笼罩了整个议事厅。
“工部，不是混日子的地方！这里，只认本事，只认成果！”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
“谁他爹的觉得姑奶奶我这‘龙吟一号’是瞎折腾，是浪费国帑，现在就可以滚蛋！
工部庙小，容不下瞻前顾后的菩萨！”
她目光扫过那些新招募的寒门士子：
“你们当中，若有觉得此事可为，愿意跟着我一起折腾的，留下！
怕失败，怕担责任的，门在那边，不送！”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几个旧官吏脸色铁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而那些年轻士子，有的眼神闪烁，有的却渐渐握紧了拳头，脸上露出了兴奋和决然。
“下官……愿追随尚书，研制此机！”
一个穿着打着补丁长衫的年轻士子率先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他本是农家子，深知灌溉之苦。
“下官也愿意！”
“算我一个！”
接连有人站起，大多是新面孔，眼中燃烧着对未知技术的渴望和改变世界的热血。
欧冶明看着这些站起来的年轻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
她重新坐下，拿起炭笔，在图纸上标注起来，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
“材料不够，就去想办法！工艺不行，就给我往死里练！钱……”
她顿了顿，头也不抬地说，“我去跟陛下要！你们，只管把东西给造出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劈山开路的笃定。
消息传到宫里，李昭华正听着崔沅汇报各地春耕情况。
听到内侍绘声绘色描述工部议事厅的那一幕，尤其是欧冶明那句“我去跟陛下要”，李昭华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
“好！好一个欧冶明！好一个‘我去跟陛下要’！”她笑得畅快，转头对崔沅道。
“听见没？这才是干实事的样子！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能成什么大事？
告诉她，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朕等着她的‘龙吟一号’！”
崔沅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欧冶尚书赤子之心，于国于民，确是福气。只是这开销……”
“该花的，一个子儿都不能省！”李昭华斩钉截铁。
“科技强国，不是空话！告诉户部，工部的用度，优先保障！”
于是，工部那叮叮当当的声响更密集了，那黑烟冒得更欢快了。
所有人都知道，那位沉默寡言的女尚书，又在捣鼓什么了不得的大玩意儿了。
这新朝的工部，在欧冶明这根“又臭又硬”的顶梁柱支撑下，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撬动着这个古老帝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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