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五年，秋。
凤翔京城里里外外，早就被一片喜庆的红黄颜色给淹没了。
各主要街道张灯结彩，商铺门口都挂上了簇新的幌子，连路边小贩的吆喝声都比往日更响亮了几分。
为啥？就因为当今圣上李昭华登基五年整，又赶上今年风调雨顺，各地报上来的都是丰收的好消息。
朝廷特意下旨，要办一场盛大的“昭武五年丰收庆典”，与民同乐！
皇宫前面的朱雀大街上，更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百姓们扶老携幼，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就为看一眼那难得一见的大场面。
“来了来了！快看！”人群一阵骚动。
只见一队队身着崭新玄色镶红边军服、手持亮闪闪长戟的女兵，迈着整齐划一、铿锵有力的步伐，护卫着庞大的仪仗队缓缓行进。
那气势，那精神头，看得人心里头直发热。
跟在女兵仪仗后面的，是各州府进献的祥瑞和特产，什么一人多高的金黄稻穗象征“嘉禾”，膘肥体壮的“瑞兽”白牛，还有用新粮堆成的巨大谷仓模型……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再后面，是工部特意为庆典赶制出来的几辆彩车。
有的上面站着巧手女匠人，当场演示改良后的织布机，梭子飞得像穿花蝴蝶；有的上面架着小巧的水轮模型，哗啦啦地转，带动着连锤起落，展示着工部的巧思。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阵阵惊叹。
“他爹的，这织布可真快！”
“看见没？那是工部欧冶尚书弄出来的玩意儿，听说用来打铁，能顶好几个壮劳力呢！”
“还是咱凤鸣朝好啊！陛下圣明！这日子，有奔头！”
欢呼声、赞叹声，如同热浪，一波高过一波，直冲云霄。
端坐在承天门城楼正中央、一身玄底金凤帝袍的李昭华，面带温和的笑意，接受着万民的朝拜与欢呼。
阳光洒在她身上，帝袍上的金凤仿佛要振翅高飞，威仪万千。
她身侧稍后一些的位置，按照文武分列着帝国的核心支柱们。
文官之首，鸾台首辅崔沅，穿着一品仙鹤补子的绯色官袍，面容沉静。
眼神锐利地扫过下方欢腾的人群和展示的成果，嘴角带着属于执政者的欣慰，但眉宇间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凝重。
武将这边，兵部尚书卫铮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戎装常服，只是比平时多了些象征品级的纹饰。
她抱着臂，站得像一杆标枪，目光如电，更多的是在审视女兵仪仗队的军容风纪，对于下方的热闹，似乎并不太关心。
再往后，穿着暗红色监察院督主官袍的石红绡，倒是显得很放松。
嘴角噙着笑，甚至还跟着下面的鼓点用手指在腿上轻轻敲着，但那双眼睛，却像最狡猾的狐狸，滴溜溜地在人群中扫视，仿佛在寻找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工部尚书欧冶明和太医院院使玄真道长站得稍远些。
欧冶明皱着眉，盯着那展示的水轮模型，似乎对某个传动环节不太满意，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
玄真道长则是一派云淡风轻，拂尘轻摆，目光慈悲地看着下方万千黎民。
盛大的游行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才缓缓结束。
百姓们意犹未尽地散去，嘴里还兴奋地议论着刚才的见闻。
皇宫内，则摆开了盛大的庆典宴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一派盛世华章的气象。
然而，就在这满堂喜庆、其乐融融的氛围达到顶点的时刻，几名身着普通服饰，但眼神精干行动悄无声息的人，分别穿过热闹的殿堂，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崔沅、石红绡和李昭华贴身女官青梧的身边，低语了几句，递上了密封的蜡丸或纸条。
崔沅接过蜡丸，指甲轻轻划开，取出里面细小的纸条，快速浏览。
她脸上的那丝欣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
她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攥入手心，目光投向御座上的李昭华，微微点了点头。
石红绡那边更是直接，她打开纸条只看了一眼，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就更深了，只是眼神里的温度，却骤然降到了冰点以下。
她甚至还有闲心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后才对着李昭华的方向，几不可察地比了个特殊的手势。
高踞御座之上的李昭华，将下方这细微的动静尽收眼底。
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举起金杯，与前来敬酒的宗室勋贵谈笑风生，应对自如。
但站在她身侧最近的青梧，却敏锐地察觉到，陛下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宴会终于在一片祥和热闹中落幕。
文武百官和外国使节们躬身退下，嘴里还在赞叹着天朝的富庶与女帝的威仪。
待到人群散尽，偌大的宫殿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摇曳的宫灯映照着空旷。
李昭华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她站起身，甚至没来得及换下那身沉重的帝袍，便沉声道：
“去凤阁议事厅。传崔沅、石红绡即刻过来。”
“是！”青梧心头一紧，连忙应下。
片刻之后，凤阁议事厅内，烛火通明，却照不透那股骤然凝聚的沉重气氛。
李昭华已卸下繁复的冠冕，只穿着常服坐在主位。
崔沅和石红绡坐在下首，卫铮、欧冶明和玄真也被紧急召来。
“说吧，什么情况？”李昭华开门见山，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崔沅率先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但语速比平时稍快：
“陛下，刚收到江南东道、山南西道等地的六百里加急密报。
清丈田亩，触及当地豪强根本，阻力……远超预期。”
她顿了顿，继续道：
“江南林家，联合周边七姓，公然抗法，不仅阻止丈量官员入户，还煽动不明真相的佃户，打伤了三名户部派去的吏员。
山南那边更甚，有豪强暗中组织私兵，扬言若官府敢强行动他们的田产，就要‘玉石俱焚’。”
卫铮闻言，冷哼一声，眼中杀气一闪：“反了他们！我这就调兵……”
“卫帅稍安勿躁。”
崔沅抬手制止，“并非单纯武力能解决。
这些豪强盘踞地方多年，树大根深，与当地官吏、甚至……可能与朝中某些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此举，既是自保，更是一种试探，试探朝廷推行新政的决心到底有多大，底线在哪里。”
石红绡这时才懒洋洋地接口，语气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崔首辅说得没错。姑奶奶我这边也收到风声，可不光是江南、山南。
北边儿几个归附的州府，那些个前朝留下来的大地主，也没闲着。
他们不敢明着对抗，却在暗地里串联，到处散播谣言。
说什么‘清丈田亩是为了加税’，‘女子当政，就是要与民争利，坏了祖宗规矩’，搞得一些地方人心惶惶。
而且……”
她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在场几人。
“这背后，恐怕不止是那些土财主。资金流动有些不寻常，像是有人在给他们撑腰，底气足得很呐。”
欧冶明眉头紧锁，她对政斗不感兴趣，但涉及到社会稳定，也忍不住开口：“若地方动荡，工部许多规划，如水利、官道，恐怕都要受阻。”
玄真道长轻叹一声：“无量天尊。民生多艰，刚有起色，若再生乱象，恐非百姓之福。”
李昭华静静地听着，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
殿内只剩下她指尖叩击的轻微声响，以及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如深邃的寒潭，一一扫过她的五位重臣。
“十五年了。”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们用了十五年时间，才平定动乱建立新朝，让这天下看起来像个太平盛世的样子。
百姓刚能吃上几顿饱饭，穿上几件新衣，刚觉得这日子有了点盼头。”
她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疆域图前，手指点过江南、山南，点过那些传来坏消息的地方。
“可有些人，就是见不得这天下太平，见不得百姓安稳！
他们宁愿守着那些靠着兼并、压榨得来的不义之财，宁愿看着这江山再次陷入混乱，也绝不肯让出半分利益！”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凛冽的杀意。
“他们在试探朕的底线？”
李昭华猛地转身，玄底金凤的袍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好！那朕就告诉他们，朕的底线是什么！”
“崔沅。”
“臣在。”崔沅立刻起身。
“着你鸾台，即刻起草诏令，明发天下：
清丈田亩，乃《昭武新制》国策，关乎社稷根基，万民福祉，绝无更改之理！
胆敢抗法者，无论身份背景，以谋逆论处！
地方官吏若有包庇纵容、执行不力者，革职查办，绝不姑息！”
“臣，遵旨！”崔沅目光一凛，沉声应道。
“石红绡。”
“姑奶奶在呢。”石红绡笑嘻嘻地站起来，眼神却锐利如刀。
“你的通明院，给朕把眼睛再擦亮一点！
朕要知道，是谁在背后给他们撑腰，是谁在散播谣言，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给朕一查到底！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朕的刀快！”
“陛下放心，保管把他们祖宗十八代跟谁通过信都查得明明白白！”石红绡舔了舔嘴唇，跃跃欲试。
“卫铮。”
“末将在！”卫铮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边境暂稳，但内防不可松懈。
调派部分讲武堂新毕业的学员，配合各地驻军，加强对重点区域的巡逻和威慑。
记住，是威慑，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动刀兵，但要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军队，就在那里！”
“末将明白！”
李昭华的目光最后落在欧冶明和玄真身上，语气稍缓：
“欧冶尚书，玄真真人，稳住工部和太医院，新技术推广，医疗惠民，不能停。这才是长久之计。”
欧冶明默默点头。玄真道长稽首：“贫道领旨。”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帝国的暴力机器与行政系统，在这一刻，因为远在千里之外的几份密报，开始高效而冰冷地运转起来。
众人领命而去，议事厅内只剩下李昭华一人。
她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吹入，吹动了她的发丝。
窗外，凤翔京的万家灯火依旧璀璨，庆祝的喧嚣似乎还未完全散去。
但在这片繁华盛景之下，冰冷的暗流已经开始汹涌。
她扶着窗棂，望着那一片看似太平的夜景，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灯火，也映照着无人能见的忧虑与决绝。
“盛世……”她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盛世，才刚刚开始，谁想把它拖回泥潭，朕……就先把谁碾碎。”
夜风吹拂，带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昭武五年的丰收庆典，在表面的极致繁华之下，悄然划上了句号。
而一场关乎新朝命运、更为酷烈的斗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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