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务殿的灯火，常常是铁壁城最后熄灭的几处之一。窗外的冬意渐浓，寒风掠过屋脊，发出尖细的呜咽。林越案头的文书，除去日常的民生、军务、外交简报，又多了一份装帧朴拙、却以血色丝线捆扎的密报集录——那是刑律殿每月呈递的《内部监察要录》。
此刻，老吴就坐在林越对面，身上那件玄黑殿主服仿佛吸收了殿内大部分光线，让他本就冷硬的面容更显肃穆。他没有带卷宗，所有内容似乎都刻在了脑子里。
“副盟主，自《基本法》颁布及各项新政推行，迄今三月。”老吴的声音不高，在安静的殿内却字字清晰，“刑律殿联合暗卫，依例对联盟核心层、各域巡查使驻地、重要资源节点、新设百工阁各院、乃至边境关防，进行了三轮不定期暗访与例行巡查。总体而言，新政推行阻力不小，但大势已成，各地明面抵触已少，转为暗处观望或阳奉阴违者众。”
林越放下手中一份关于东海第二批商船抵达的文书，示意老吴继续。
“问题主要集中在几个方面。”老吴语速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机械流程，“其一，地方归附势力与联盟派驻的巡查使之间，权力摩擦。巡查使依律监督、协调，但部分旧有豪强把持地方事务已成习惯，视巡查使为‘监军’、‘外人’，在赋税征收、资源分配、纠纷裁定上，时有掣肘，甚至暗中串联，试图架空巡查使之权。南域‘青木原’，北地‘黑石堡’，此类情形尤甚。”
“其二，新政涉及利益再分配，触动旧有格局。如贡献点体系推行，部分原本依靠出身或旧有关系把持资源渠道者，心生不满。百工阁创新激励，亦让一些抱残守缺、靠垄断技艺牟利的匠师团体暗中抵制，甚至散播谣言，诋毁新制。铁壁城内，近日便有流言，称贡献点将来会大幅贬值，或联盟将强行征收民间积点。”
“其三，”老吴顿了一下，目光微凝，“部分在清剿中归附、或被赦免使用的原玄铁盟、焚天宫外围人员，确有洗心革面、安心做事者，但亦不乏心怀怨望、伺机而动之徒。刑律殿监控名单上，仍有三十七人行为存在疑点，或与外界有非常规联络，或在关键岗位表现异常。其中两人，已在近日的‘钓鱼’行动中被抓获实证，确系试图向外界传递内部情报，现已收监，待审。”
林越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神色。水至清则无鱼，何况是南荒这般刚刚从血火中趟过来的混乱之地。任何新秩序的建立，必然伴随着旧惯性的挣扎与新利益的博弈。
“其四，”老吴的声音更冷了几分，“边境虽通联，隐患亦随商路而来。东海碧波岛商船中，混有身份暧昧、反复打探我军事布防与资源储备详情的‘商人’；北地黑山部商队里，夹带的不仅仅是寒铁皮毛，还有对南荒山川地理、部族分布的异常兴趣。均已由暗卫标记监控，未打草惊蛇。然，商路即情报路，此门一开，浊流难绝。”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刑律殿如何应对？”林越问。
“明暗结合，宽严相济。”老吴答道，“明处，加大《基本法》及各项新政宣讲力度，尤其在各地方势力聚集区，举办‘律法讲堂’，由刑律殿资深执事与民政司能吏共同主持，解答疑问，驳斥流言，树立联盟法度权威。同时，定期公开部分执法案例，尤其涉及贪腐、渎职、破坏新政者，以儆效尤。”
“暗处，”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暗卫与刑律殿密探持续活动。对监控名单上人员，保持压力，收集证据，时机成熟则果断收网。对地方豪强与巡查使的摩擦，暗中调查双方是非曲直，若巡查使有错，按律纠偏；若地方豪强蓄意阻挠，则收集其不法证据，择机以雷霆手段处置一二，震慑余者。刑律殿新设‘风声堂’，专司收集市井流言，追溯源头，对恶意造谣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至于边境商路渗透，”老吴继续道，“已加强边检，尤其是对人员与信息的核查。在主要商路节点，设立明暗双重监察。对外来商旅，实行‘担保’与‘临时通行凭证’制度，要求其提供可靠担保方或抵押品，并对其在南荒境内的活动范围与接触人员做一定限制。同时，通过我方商队反向渗透，收集外部情报，并散播我方愿意释放的、真伪混杂的信息，混淆视听。”
林越微微颔首。老吴的手段，一向是绵密而扎实的，既有法律的刚性，也有权术的弹性，更不乏谍战的诡秘。这正是维持一个新生政权内部稳定所必需的复杂手腕。
“做得很好。”林越肯定道，“然，需掌握分寸。监察如网，不可过松，亦不可过紧。过松则隐患滋生，过紧则人心惶惶，反伤联盟生机。尤其对普通修士与民众，当以引导、教化、保障为主，非以监控、震慑为能。刑律殿之威，当如悬顶之剑，令人敬畏而非恐惧。”
老吴肃然道：“属下明白。刑律殿铁律之一，便是‘循证而定，勿枉勿纵’。绝不会因监察而扰民，亦不会因求稳而纵恶。”
“另外，”林越想起一事，“盟主西行前，曾留下数道紧急联络与庇护手段。这些手段的保管、启用权限与流程，需纳入最高级别监察范畴，除你我及阿青阁主等寥寥数人，不得有丝毫泄露。此事，由你亲自负责。”
“是！已设独立密库，存取需三人以上复合印鉴与神魂确认，日常由绝对可靠之暗卫世代家臣轮值看守，外围有阵法大师木青长老协助布置的复合迷阵与预警禁制，万无一失。”老吴郑重回应。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刑律殿黑衣执事在门外恭敬禀报：“殿主，副盟主，南域急报。”
老吴看了一眼林越，林越点头示意。执事入内，奉上一枚带有紧急标记的玉简。
老吴神识一扫，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将玉简递给林越。
林越读取其中信息：南域“青木原”，巡查使与当地最大归附家族“叶家”的矛盾近期激化。叶家暗中煽动部分小族，抵制联盟新颁布的“灵谷统购统销”政策，并疑似与西南瘴林方向某神秘势力有所接触。巡查使试图强行推行政策，双方对峙，已有小规模冲突，数人受伤。巡查使急请联盟支援，并报叶家可能藏匿有通敌证据。
林越放下玉简，看向老吴：“你如何看？”
“叶家乃南域旧族，树大根深，当初归附便不甚情愿。灵谷政策触及其根本利益，反弹在意料之中。然，与西南瘴林接触……”老吴眼中寒光一闪，“若查实，便是叛盟。此事不宜拖延，亦不宜大张旗鼓引发南域动荡。”
“你亲自带人，秘密前往。”林越决断道，“持我手令与刑律殿铁符。首要任务，查明叶家是否确与外部势力勾结。若有实证，即刻拿下首恶，查封其族，以雷霆手段平息事端，震慑南域。若无实证，则斡旋调解，推行政策需讲究策略，可适当让步，但联盟权威不可损。带上陈默的人，必要时可用。”
“是！”老吴起身，玄黑袍袖无风自动，“属下即刻出发。”
老吴离去后，殿内重归寂静。林越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隐患如同野草，烧了一茬，春风一吹，又可能从意想不到的角落滋生。内部的监察与清理，是一场永无休止的静默战争。而遥远的西方，萧逸竹与若芸，又是否安好？他们面对的，恐怕是比内部这些蝇营狗苟更直接、更凶险的明枪暗箭。
他收回目光，回到案前。灯火下，还有无数关乎民生、军备、外交的文书等待批阅。联盟这艘刚刚启航的大船，不仅要警惕水下的暗礁，还要不断修补自身的木板，调整风帆的方向，才能在那越来越近的、可能来自西漠的惊涛骇浪中，破浪前行。
长夜漫漫，守护者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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