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若那日的拜师风波，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散去后，并未在骨头心中留下太多痕迹。她依旧是那个慵懒随性的客卿，白日里或去授课，或窝在藏书阁翻看杂书，晚上则回到绝情殿，与白子画维持着一种微妙而平静的“同居”生活。
直到这日清晨。
骨头是被一阵极其细微、却持续不断的窸窣声吵醒的。那声音来自小厨房的方向，不同于前几日晚间那种带着几分慌乱的动静，这次的声响更轻，更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她睁开眼，窗外天光未亮，绝情殿还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晨曦中。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有人在极力压抑着动作，生怕惊扰了什么。
骨头心下奇怪。白子画伤势渐愈，早已无需那般频繁地动用凡间炊火，仙侍们更不会在此时来绝情殿忙碌。她披衣起身，未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循着声音来到小厨房外。
依旧是那个窗口。她隐在阴影里，向内望去。
灶台前，白子画背对着她。今日他穿了一身更为正式的雪白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身姿挺拔如松。他面前的案板上，放着一小盆已然和好的面团，光滑细腻，正用一块湿布盖着醒发。而他此刻，正专注地处理着几样配菜：碧绿的青菜洗净沥水，几朵新鲜的香菇切成薄片，一小块精瘦肉被剁成了均匀的肉末。
他的动作依旧算不上熟练，切菜时依旧带着几分审慎的笨拙，但那份专注和耐心，却比煮醒酒汤时更甚。每一个步骤都极其认真，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骨头静静地看着。她看着他将醒好的面团反复揉搓，然后用一根长长的擀面杖，将其擀成一张薄厚均匀的大面片。他的动作很慢，力道却稳，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也只是用袖口轻轻拭去，目光始终未离开手中的面团。
接着，他拿起刀，开始切面。不是寻常的宽面或细面，而是将面片细细地、均匀地切成一根根连绵不断的长条。这需要极高的技巧和耐心，稍有不慎便会中断。白子画屏息凝神，手腕稳定地移动着，那面条在他手下，竟真的如丝线般被不断拉长，最终成为一根完整不断的长寿面。
骨头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长寿面……
今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她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却一片空白。她的生辰？不，她连自己究竟何时出生都已忘却。是他的生辰？似乎也不对，长留尊上的寿辰，六界皆知，并非今日。
那这碗面，是为谁而做？
就在这时，她看见白子画将那根独一无二的长寿面小心地放入已烧开水的锅中，用长筷轻轻拨动。待面将熟未熟之时，依次放入肉末、香菇、青菜，最后淋上少许清油，撒上细盐。他没有放任何复杂的调料，只力求清淡鲜美，最大程度地保留食材本身的味道。
汤汁清澈，面条柔韧，配菜色泽鲜亮，虽简单，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温馨与郑重。
面煮好了。他依旧用那个绘着青花的瓷碗，将面盛出，汤汁恰好没过面条。然后，他静静地站在灶台前，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目光深邃，仿佛透过这碗面，看到了很远的地方，看到了……某个人。
他没有立刻端走，而是就那样站着，看了许久。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俊的轮廓，也照见他眼底那一抹深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与怀念。
骨头站在窗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轻缓。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碗在晨曦中冒着袅袅白气的面，心中那股莫名的酸涩与悸动再次涌了上来，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强烈。
她忽然不想知道这碗面是为谁而做的了。
她悄然后退，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回到了自己的偏殿。
躺回榻上，她闭上眼，却再无睡意。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白子画专注揉面的侧影，是他凝视那碗面时温柔的眼神，是那根绵长不断的面条……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轻盈，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片刻的寂静后，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骨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榻上。她没有动，依旧保持着均匀的呼吸，装作沉睡。
他没有进来。只是像上次一样，将一只温热的碗，轻轻地放在了门内的矮几上。
但这一次，放下碗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
骨头能感觉到，他似乎在门口站了更久。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清淡而温暖的食物香气，是面条和汤汁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麦香和蔬菜的清新。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或许正凝视着“熟睡”的她，眼神里会是什么样的情绪？
最终，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逸出。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殿门被轻轻合上。
骨头缓缓睁开眼，坐起身。目光落在矮几上那只熟悉的青花瓷碗。
碗里，盛着那根完整的长寿面。汤汁清亮，面条雪白，上面铺着翠绿的青菜、褐色的香菇和粉嫩的肉末，热气氤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旁边，还放着一双干净的玉箸。
她起身，走到矮几前，低头看着那碗面。
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拿起了玉箸。
她夹起面条的一端，小心地，没有弄断，慢慢地送入口中。
面条很劲道，汤味很鲜，是那种最简单，却也最用心的味道。
她一口一口地吃着，动作很慢。
吃着吃着，眼前忽然有些模糊。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在了碗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自嘲地笑了笑。
真是……这面汤的热气，也太熏眼睛了。
她低下头，继续安静地，将整碗面，连同那滴落入汤中的泪，一起，慢慢地吃完。
碗底，干干净净。
（第八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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