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指引他穿过几条街道,周围的景色逐渐从市井烟火变得庄严肃穆。高大的法国梧桐取代了之前的香樟和栾树,它们枝干遒劲,巨大的树冠在空中交织,搭成一条漫长的、光影斑驳的绿色隧道。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筛落下来,在地上投下晃动不止的光斑,如同碎金。
这就是京州着名的梧桐道。即使在盛夏,这里也自带一种幽深静谧的气场。路两旁,是些有些年头的机关大院或独立小楼,围墙高耸,门禁森严,偶尔有挂着特殊牌照的车辆无声地滑过。
韩鹏沿着梧桐道慢慢走着,脚步声在静谧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心跳,不知为何,也随着越来越接近目的地而略微加速,像一面被轻轻敲击的小鼓。
路的尽头,是一片开阔地,一座气势恢宏、庄重典雅的建筑呈现在眼前。高大的门柱,威严的国徽,紧闭的自动伸缩门,以及门前站得笔挺、目不斜视的警卫。门旁悬挂着白底黑字的单位铭牌——汉东省人民检察院。
他停住了脚步,就站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地望着那扇大门,望着那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国徽。
这里,就是她工作的地方。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他没有试图靠近,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棵偶然生长在此处的树,沉默地凝视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有车辆从检察院大门进出,有穿着检察制服或正装的人员步履匆匆地经过。他们的世界是忙碌的、具体的、充满现实逻辑的。而他的世界,在过去的十年里,是荒漠、枪声和生存与死亡的简单命题。两个世界在此刻,仅隔着一条马路,却仿佛隔着无形的壁垒。
他站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更长。久到门岗里的一位年轻警卫注意到了他。这个人既不进去,也不像在等人,就这么一直盯着院里看,神情有些难以形容,不像好奇,更像是一种……沉浸式的回顾?
警卫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岗亭里走了出来,穿过马路,来到韩鹏面前,语气还算客气,但带着职业性的警惕:
“诶,同志,你找谁啊?”
韩鹏的思绪被打断,他转过头,看向年轻的警卫员。对方脸上带着未经世事的认真和责任感。韩鹏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表情,他摆了摆手,声音平静:
“不找谁。就是……来看看。”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检察院的大门,那眼神里包含的东西太多,有追忆,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惘。然后,他不再停留,对警卫员微微颔首,便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不疾不徐地离开了。
警卫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梧桐树的荫影里,挠了挠头。这种“来看看”的人,他偶尔也能遇到,多半是以前在这里工作过的老同志,年纪大了,回来寻寻旧迹。看刚才那人的气质和年纪,倒也有可能。他放下疑虑,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将这段小插曲抛在了脑后。
而在“老周记汤团”店里,客流高峰过去,老板娘正和那个收拾桌子的年轻伙计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伙计一边用力擦着桌子,一边忽然说道:“妈,刚才那个穿深色衣服,一个人来吃鲜肉汤团的男的,我总觉得好像有点眼熟。”
老板娘正在算账,头也没抬:“哦?哪个?”
“就是……就是你说他以前常来的那个。”伙计努力描述着,“长得挺精神的,话不多。”
老板娘停下按计算器的手,抬起头,眼神里有些茫然,随即又像是被点醒了什么,她皱起眉,努力在记忆的仓库里翻找着更久远的库存。
“你这么一说……”老板娘喃喃道,“我以前好像记得,他……他好像从来不是一个人来的。”
伙计好奇地凑近了些。
老板娘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好像……是有个女孩,对,一个挺漂亮的女孩,俩人总是一起来。哎哟,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一晃……怕是有十年了吧?”她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些微的惋惜,“看他现在一个人来的样子,估计……是没和那女孩在一块儿了。”
她顿了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更具体的细节,眉头皱得更紧了,自言自语般地嘀咕:“不过……我怎么记得,以前好像都是那女孩喜欢吃咸的鲜肉汤团,他每次点的……点的好像都是甜口的吧?芝麻的?还是豆沙的?哎,这人老了,记性也不中用了,可能记混了……”
她甩了甩头,不再纠结于这陈年旧事的细节,继续埋头于她的账本。旧日的影像如同水底的波纹,晃动了一下,便悄然散去,未能改变任何现实的轨迹。
韩鹏走到了一个公交车站,刚好有一趟能到他公寓附近的公交车进站。他投了币,走到车厢后半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公交车缓缓启动,将那片庄严的梧桐道和检察院甩在身后。窗外的街景又开始流动起来,高楼、商铺、行人……如同按下了快进键的电影画面。
他将额头轻轻抵在微凉的玻璃窗上,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城市的喧嚣被车窗过滤后,变成了一种沉闷的、持续的背景音。
汉东省检察院……就是你工作的地方吧。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不带任何疑问,只是一种确认。
今天没能看见你。
一丝极其轻微的、连他自己都试图忽略的失落感,如同水痕般滑过心底。他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在某个街角,某个会议,或者……像今天这样,在她单位门口不期而遇。但理智又告诉他,这样的偶遇概率渺茫,而且,或许并不合适。
但也幸好没遇见。
这后续涌上的念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复杂庆幸。遇见又能说什么呢?十年光阴,早已将他们打磨成完全不同的人。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无所顾忌、畅想未来的青年,她呢?想必也在自己的轨道上走出了很远。时间的鸿沟,经历的差异,以及那些横亘在彼此之间、未曾言明却也未曾消散的过往,都让“重逢”这个词,变得沉重而尴尬。
“早知道后劲这么大,当年就不该……” 一个网络上流行的、用于调侃遗憾的梗莫名地跳入脑海,他却连自嘲地接下去的力气都没有。有些后劲,不是一句玩笑能够消解的。
公交车摇摇晃晃,穿行在城市的心脏。他看着窗外那些行色匆匆、为生活奔忙的人们,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故事。而他的故事,在西北的风沙里写了十年,如今翻回了京州这一页,却发现旧日的墨迹尚未干透,新的篇章却不知该从何落笔。
那个喜欢吃鲜肉汤团的女孩,那个他曾以为会一起走过很多个十年的人,如今就在那座庄严的建筑里,履行着她的职责,过着她的人生。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条公交车的路线,更是十年无法重来的时光,和两条早已分岔、难以交汇的人生轨迹。
今天的故地重游,像一次悄无声息的探访,一次对过去的默默凭吊。他看到了熟悉的汤团味道,看到了她工作的地方,也看到了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无声流淌的岁月长河。
公交车到站了。韩鹏站起身,走下车,重新汇入人流。他的背影依旧挺拔,步伐依旧稳定,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比来时多了些难以化开的沉郁。
京州的天空依旧广阔,城市的脉搏依旧强劲。属于韩鹏的新生活尚未正式开始,而旧日的影子,却已如影随形。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压回心底,向着公寓的方向走去。前方的路,终究还是要一步一步,自己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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