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确实犹豫了很久。从省委大楼外踱步到沙瑞金办公室门口,那短短几十米的距离,他仿佛走完了一段漫长的心理挣扎之路。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扇厚重的实木门板,却又几度收回。如果不是韩鹏恰好从里面出来,那一声“高书记”打断了他的踌躇;如果不是紧接着门内传来沙瑞金清晰而平静的“育良同志来了?请进”,他或许真的会临时改变主意,转身离开。
走进沙瑞金的办公室,气氛比他想象中要平和。没有预想中的剑拔弩张,沙瑞金甚至亲自给他泡了杯茶。正是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高育良下定了决心。他扶了扶眼镜,开始陈述,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祁同伟与山水庄园之间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那些之前只存在于猜测、推论和某些“心照不宣”中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坦诚地摆在了沙瑞金面前。
没有确凿的证据链,更多的是基于对祁同伟行为逻辑的分析、对山水集团异常资金流向的判断,以及一些无法拿到台面上、却足以让明白人看清真相的蛛丝马迹。他说的很慢,条理清晰,像一个老教授在剖析一个复杂的案例,只是这个案例的主角,是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学生。
说到最后,连高育良自己都觉得有些无力。他甚至不自觉地,又开始为那个曾经在孤鹰岭浴血奋战、身中三枪的缉毒英雄寻找开脱的理由,试图解释他是如何一步步被权力和欲望腐蚀,滑向深渊的。
沙瑞金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高育良的语气中带上了明显的情感偏向,他才抬起手,轻轻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育良同志,”沙瑞金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我们这位祁厅长,能从农村走出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这里面,有他个人的努力和牺牲,有时代的机遇,当然,也可能有我们这些作为领导、作为师长,在用人察人、引导教育上的疏忽和不足。可以说,他的路没走对,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负有一定的责任。”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但是,责任是责任,过错是过错。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承担相应的后果。这是原则问题,没有任何价钱可讲。”
高育良默然,缓缓摘下了眼镜,捏了捏鼻梁,沉重地点了点头。沙瑞金这番话,既点明了问题的复杂性,又守住了最后的底线,让他无法再辩驳。
这时,沙瑞金看向高育良的目光变得有些不同,他语气复杂地说道:“其实……育良书记,不瞒你说,我等你来,等今天这样的谈话,已经等了很久了。”
高育良微微一怔,抬眼看向沙瑞金。
沙瑞金继续道:“确切地说,从我调任汉东的第一天起,我就在等一个机会,等你能够像今天这样,抛开所有顾虑和试探,与我坦诚相待。我在等你主动走进这间办公室,不是汇报工作,而是交心。”
高育良彻底愣住了。他设想过沙瑞金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震怒、质疑、甚至趁机打压……唯独没想过,这位新来的书记,对自己竟似乎抱着一种……“求贤若渴”般的期待?这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在今天之前,在你没有迈出这一步之前,”沙瑞金坦诚道,“我其实一直不敢,甚至有些……怕,与你真正地交心。祁同伟厅长的问题,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不干净是肯定的,区别只在于‘脏’到什么程度,牵扯多深而已。局势不明,人心隔肚皮啊。”
他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不过现在好了。你来了,把一切都摊开了,说明白了。这层窗户纸捅破,很多事情,反而好办了。”
仿佛是命运在呼应他的话语,沙瑞金办公桌上的那部红色保密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沙瑞金立刻拿起听筒:“说。”
电话那头传来简洁清晰的汇报。
沙瑞金眼神一凛,沉声道:“好!我知道了。立刻执行抓捕!我马上过来!”
放下电话,沙瑞金看向高育良,脸上带着一种“谜底即将揭晓”的神情,他并没有明说是什么事,而是发出了一个不容拒绝的邀请:“育良同志,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个地方?亲眼看看?”
说罢,他率先起身。高育良虽然满腹疑云,但也只能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乘坐电梯直达地下车库,坐上了那辆车牌为“汉A00001”的黑色轿车。车内气氛沉默而凝重。
实际上,比起高育良的忐忑,沙瑞金内心更是惊魂未定。他刚才对高育良说的那番“等待交心”的话,并非完全的客套。如果高育良今天没有来,没有选择坦白,那就意味着未来两个人很可能要站在对立面,进行一场耗神费力的政治博弈。论在汉东的根基、人脉和官场手腕,如果他沙瑞金不是顶着“封疆大吏”这个头衔,自带上方宝剑,他根本没有十足把握能玩得过深耕汉东数十年的高育良。至于李达康之前的“投诚”,在沙瑞金看来,骨子里依然带着秘书出身那种审时度势、趋炎附势的惯性,其价值和诚意,与高育良此刻破釜沉舟般的坦白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车子没有开往省委或者任何一个政府机关,而是径直驶入了汉东省检察院的大门。
当高育良跟着沙瑞金走进省检察院那间灯火通明、布满电子屏幕的指挥中心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震。
省公安厅副厅长韩鹏、京州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省纪委书记田国富,以及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都已经到场了。众人看到沙瑞金和高育良一起进来,表情各异,但都迅速让开了中心位置。
而指挥中心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面那块巨大的电子屏幕。屏幕上清晰地分成了几个画面,其中最主要的,是一间审讯室的实时传输画面——汉东省检察院侦查处处长陆亦可和刚刚官复原职的反贪局局长侯亮平,正端坐在审讯桌后,他们的对面,坐着脸色苍白却强作镇定的山水集团董事长,高小琴!
审讯,显然已经开始了。
直到这一刻,高育良才真正感到一阵后怕,背脊瞬间渗出一层冷汗。如果……如果他今天没有去找沙瑞金,没有选择坦白,那么此刻,坐在这里看着这场审讯的人,会不会就有他高育良一个?他会不会真的被祁同伟那条破船,拖着一起沉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韩鹏和赵东来迅速搬来了两把椅子,放在指挥中心的最佳观察位置。
沙瑞金率先坐下,目光锐利地投向大屏幕。
高育良深吸一口气,也缓缓坐了下来。
他知道,这场席卷汉东官场的、最后的反腐风暴,就在他与沙瑞金落座的这一刻,正式拉开了序幕。而他,阴差阳错地,从一个可能被风暴卷入的局中人,变成了一个坐在风暴眼里,见证这一切的……特殊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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