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公安局大楼的轮廓在傍晚的天光里显得格外肃穆。韩鹏拖着熬了一夜又连轴转了一天的疲惫身躯，刚踏出市局大门，口袋里手机的震动就打断了他想立刻回家倒头就睡的念头。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母亲”两个字。
他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带着汽车尾气的微凉空气，按下了接听键。
“妈。”他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沙哑和倦意。
“小鹏啊，”电话那头传来周翎一如既往温柔，但此刻带着点急切的声音，“下班了吗？还没吃饭吧？”
“刚出来，正准备回。”韩鹏下意识地回答，心里有些好奇母亲这个点打电话来的目的，通常如果他加班，家里是不会特意打电话来问的。
“那就好，那就好。”周翎的语气明显放松了些，接着便切入了正题，“那个……你回家顺路吗？就是人民广场那边，新开了家不错的淮扬菜馆，叫‘雅韵轩’。”
韩鹏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太了解母亲了，这种时候特意提到一个餐厅，绝不会只是让他去尝尝味道。
果然，周翎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祁伯伯家的女儿，小华，你还记得吧？就是上次跟你提过的，在省财政厅工作的那个。她刚好今晚也有空，妈想着……你们年轻人，可以顺道一起吃个晚饭，认识认识？位置我都订好了，就在‘雅韵轩’二楼靠窗……”
韩鹏的眉头瞬间拧紧，一股强烈的抗拒感从心底升起。相亲？在这个他脑子里还塞满了化工厂火灾、失踪的江灵、沉默的王海荣的时候？他只觉得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
“妈，”他试图委婉拒绝，声音里带着恳求，“我今天真的很累，案子上的事一大堆，刚忙完，头都是晕的。能不能改天……”
“哎呀，就吃个饭，用不了多久。”周翎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柔和坚持，“小鹏，妈知道你辛苦。但你也得体谅一下爸妈的心情。再说了，”她话锋一转，抬出了一个让韩鹏无法轻易反驳的理由，“这次化工厂火灾，人家祁校长，哦，就是小华的父亲，可是帮了你们大忙的！要不是他带着专家及时赶到，想出那个什么……碱液消耗的法子，后果不堪设想！于情于理，你代表咱们家，去跟人家女儿见个面，表示一下感谢，也是应该的吧？”
母亲的话像一根精准的针，扎在了韩鹏责任心最软的地方。他沉默了。确实，祁守义校长在此次危机中的鼎力相助，堪称力挽狂澜，这份人情是实实在在的。于公于私，他似乎都没有理由拒绝这次明显带着“答谢”性质的见面。
电话那头，周翎还在轻声劝说着：“就当是去吃个便饭，放松一下，别有那么大压力。成不成的另说，认识个朋友总没坏处……”
韩鹏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道：“……行了妈，我知道了。地址发我吧。”
“哎！好！好！我这就发你！快去吧，别让人家女孩子等久了！”周翎的声音立刻变得轻快起来，迅速挂断了电话，生怕他反悔。
韩鹏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抬手拦了辆出租车，报出母亲发来的地址，身体陷进后座，闭上眼睛，试图将案件的各种线索暂时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却发现收效甚微。
“雅韵轩”环境清幽，格调雅致，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食物香气和若有若无的古琴声。韩鹏在服务生的引导下走上二楼，一眼就看到了靠窗那个位置上坐着的女子。
祁小华穿着一身得体的藕粉色职业套裙，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利落的发髻，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显得斯文又干练。她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很安静。
韩鹏整理了一下因为奔波而略显褶皱的夹克，走了过去。
“你好，是祁小姐吗？我是韩鹏。”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
祁小华闻声抬起头，看到韩鹏，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个礼貌而标准的微笑：“韩局长，你好，我是祁小华。请坐。”她伸出手，与韩鹏轻轻一握，动作落落大方。
两人落座，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服务生适时地递上菜单，暂时缓解了这无声的局促。
点完菜，服务生离开，桌面上又只剩下他们两人。韩鹏决定开门见山，他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也不想给对方不必要的误解。
“祁小姐，”他斟酌着开口，语气诚恳，“首先，请允许我代表我个人，也代表我们市公安局，对祁校长在这次火灾事故中给予的巨大帮助，表示最诚挚的感谢。如果不是他力挽狂澜，我们面临的局面将不堪设想。”
祁小华微微颔首，笑容依旧得体：“韩局长太客气了。家父只是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分内之事。能帮上忙，我们也很欣慰。”
韩鹏看着她清澈而理智的眼神，觉得铺垫已经足够，便深吸一口气，准备切入正题，表明自己对此番“相亲”的态度。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祁小华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扶了一下眼镜，抢先一步开了口。
“韩局长，”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通透，“其实……我想我们可能都明白，今天这顿饭，更多是源于长辈们的好意和……一些其他的考量。”
她顿了顿，目光坦诚地看向韩鹏：“我父亲很欣赏您，认为您年轻有为，是位实干家。我母亲和周阿姨也是旧识，她们的心思，我大致能猜到几分。”
韩鹏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
祁小华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故作惋惜的调侃：“说实话，来之前我也稍微了解了一下您。韩局长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能力出众，长相嘛……”她上下打量了韩鹏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也还算对得起观众。按理说，应该是很多女性理想的交往对象。”
韩鹏被她这番“夸奖”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只能保持沉默，静待她的下文。
“不过，”祁小华话锋一转，摊了摊手，做出一个很大度的、仿佛放弃了什么珍贵东西的表情，“我看得出来，韩局长您……志不在此。您眉宇间的疲惫和尚未完全散去的凝重，骗不了人。您的心思，恐怕还牢牢系在那些未破的案子上。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我懂。所以，请放心，我不会让您为难的。”
她这番以退为进、明明是自己也不想相亲，却把“放弃”说得像是成全对方一般的操作，让韩鹏在错愕之余，竟不由得对她生出了一丝好感——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对这种聪慧、通透和爽快性格的欣赏。
他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瞬间落了地，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带着点无奈的笑容：“祁小姐快人快语，洞察力惊人。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说了。确实，目前工作上的事情千头万绪，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考虑个人问题。非常感谢你的理解。”
祁小华也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比之前少了几分客套，多了几分真实：“彼此彼此。韩局长不必有负担。那我们……就当是朋友之间，简单吃个便饭？”
“求之不得。”韩鹏欣然同意。
笼罩在两人之间的那层名为“相亲”的尴尬薄雾瞬间消散。菜品陆续上桌，精致的淮扬菜色泽诱人。既然不再是潜在的“发展对象”，两人的交谈反而变得自然和轻松起来。
他们聊起了各自的工作。祁小华在省财政厅预算处工作，谈起财政预算、资金监管等专业领域，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展现出优秀的专业素养。
“说起来可能有点奇怪，”祁小华夹了一筷子清炒虾仁，略带自嘲地说，“我每天跟枯燥的数字打交道，但私下里最大的爱好，却是看推理悬疑小说。从阿加莎·克里斯蒂到东野圭吾，从《福尔摩斯》到国内的紫金陈、周浩晖，几乎来者不拒。可能是在数字之外，需要一些逻辑和悬念来平衡一下吧。”
韩鹏闻言，颇感意外，随即产生了兴趣：“哦？没想到祁小姐还有这个爱好。”
“是啊，”祁小华眼睛微微发亮，“我觉得探案的过程，就像解一道极其复杂的数学题，需要从纷繁的线索中找到那个唯一正确的解，很有魅力。当然，我知道现实中的刑侦工作，远比小说里写的要复杂、艰苦得多。”
韩鹏点点头：“确实。小说可以艺术加工，现实却容不得半点马虎。证据链要完整，程序要合法，有时候一个微小的疏忽，就可能让真凶逍遥法外。”
或许是氛围使然，也或许是祁小华身上那种理智又带着探究欲的气质让韩鹏感到放松，他难得地暂时抛开了保密条例的严格限制，挑选了几个已经结案多年、并且曾在官方通报或媒体报道中公开过的旧案，删减掉敏感细节后，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他讲了一个利用监控视频时间差制造不在场证明，最终被街角便利店一个模糊反光镜影像推翻的盗窃案；讲了一个通过分析泥土成分和花粉种类，锁定抛尸地点，从而破获的沉积多年的命案；还讲了一个看似完美的激情杀人，却因为凶手下意识一个整理衣领的习惯动作被细心侦查员捕捉，最终露出马脚的案件……
韩鹏的讲述平实而冷静，没有刻意渲染惊悚，而是侧重于逻辑推演和细节突破。祁小华听得十分入神，时而蹙眉思考，时而恍然大悟，不时提出一些问题，虽然略显外行，但角度往往很独特，显示出她确实对推理有着浓厚的兴趣和一定的思考。
“太精彩了！”听完韩鹏的讲述，祁小华忍不住赞叹，“现实中的博弈，果然比小说更考验耐心和细致。韩局长，您讲得真好，让我对警察这个职业有了更立体的认识。”
韩鹏笑了笑：“只是份内工作。倒是祁小姐的思维很敏锐，提的问题都挺关键。”
这顿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气氛始终融洽而愉快。他们没有再提及任何与相亲相关的话题，更像是两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在分享彼此专业领域外的见闻和思考。结账时，两人还友好地争执了一下，最终遵循了韩鹏“感谢令尊相助，理应由我尽地主之谊”的原则。
走出餐厅，夜晚的凉风拂面，带来一丝清爽。
“今天这顿饭吃得很愉快，谢谢你，韩局长。”祁小华伸出手，真诚地说。
“我也是，祁小姐。很高兴认识你这样一个……有趣的朋友。”韩鹏与她握手，感觉比来时轻松了许多。
“那以后有机会再交流？当然，是纯粹的朋友式的交流。”祁小华笑着补充道。
“没问题。”韩鹏点头应允。
看着祁小华坐上出租车离开，韩鹏站在路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场被母亲强行安排的相亲，最终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堪称圆满的方式结束了。虽然没有如长辈所愿擦出火花，但却结识了一个聪慧明理、可以平等交流的朋友，这结果比他预想的要好太多。
他拿出手机，准备也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备一下，免得母亲一直悬着心。
……
与此同时，省公安厅大楼，宣传处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穆清端着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热水。她今天负责撰写此次化工厂火灾救援的阶段性宣传通稿和内部简报，需要梳理大量素材，加班到现在。
她端着水杯，走到窗边。窗外，城市夜景璀璨，霓虹闪烁。秋意已深，几片枯黄的梧桐树叶被夜风卷着，打着旋儿从窗前飘落。
她静静地看着，喝了一口温热的水，驱散了些许熬夜的疲惫。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电脑主机运行的微弱嗡鸣声。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那个与她一同从川西马北镇归来，身上还带着西北风沙痕迹和此刻案件压力的男人，刚刚结束了一场与他未来可能息息相关的会面。命运的丝线，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然编织着，尚未显露出清晰的图案。
韩鹏收起手机，拦下了另一辆出租车，融入了京州夜晚不息的车流。而穆清也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回到电脑前，继续敲打键盘，屏幕的光映在她专注的脸上。夜晚还很长，属于他们的故事，也才刚刚翻开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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