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瓒这场病来得突然,去得也慢。医生诊断是病毒合并细菌感染,炎症指标不低,开了三天的静脉输液,需要每天到医院报到。
陆亦可现在手头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等取保候审的手续批复,白天时间宽裕,便陪着陆瓒看看绘本,搭搭积木,尽量让他保持好心情。到了晚上,母子俩的固定行程就是去医院急诊输液室报到。
第一天扎针,陆瓒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小身子扭得像条泥鳅,陆亦可和林亦行两个人合力才把他稳住。
到了第二天晚上,小家伙仿佛看破了红尘。从护士准备消毒开始,他就安安静静地伸出小手,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紧紧抿着小嘴,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壮模样。
整个过程异常顺利,顺利得让陆亦可有点心里发毛。
她看着儿子靠在椅背上,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不哭不闹,安静得反常。她忍不住凑过去,摸了摸他贴着胶布的小手,试探着问:“小瓒,今天……不疼了吗?”
陆瓒转过头,用没扎针的那只小手托住腮帮子,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超越年龄的无奈和认命:“疼啊。可是妈妈,明天我们不是还得来嘛。”他回想起第一天的惨状,撇了撇嘴,“第一天我叫得那么惨,你和舅舅还不是使劲摁着我……反正都要挨这一下,叫有什么用。”
陆亦可被他这副逻辑清晰又带着点委屈巴巴的样子逗笑了,心里又有点发酸。她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语气温柔:“我们小瓒真勇敢,是个小男子汉了。”
陆瓒享受地蹭了蹭妈妈的手心。
输液的时间漫长而无聊。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陆瓒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可怜兮兮地抬头:“妈妈,我饿了。”
“饿了?想吃什么?妈妈去给你买。”陆亦可立刻问。
陆瓒眨巴着大眼睛,努力回忆着:“就是……就是我们刚刚进来的时候,楼下那个亮亮的店里,有一锅一锅的,里面有好多丸子,用细细的棍子串着的那个!闻起来好香啊!”
陆亦可回想了一下,来之前她确实在医院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杯冰咖啡给自己提神。儿子说的,估计是便利店热食柜里的关东煮。
她看了看输液瓶,里面的液体还剩大概五分之一。
“好,妈妈去给你买。”陆亦可站起身,仔细嘱咐,“你乖乖坐在这里,不要乱动这只手。看着这个瓶子,里面对的药水快没了的时候,就按旁边这个红色的按钮,护士姐姐就会来帮你。如果够不到,或者有什么不舒服,就大声叫护士姐姐,记住了吗?”
陆瓒用力点头,小脸满是认真:“记住了妈妈!你快去吧!”
陆亦可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输液管里匀速滴落的药液,这才转身快步走向电梯。
便利店里人不多,陆亦可仔细挑了几样陆瓒可能爱吃的关东煮串——鱼豆腐、昆布卷、萝卜、还有他点名要的各种丸子,让店员用纸杯装好,浇上热汤。怕他吃着噎,又顺手拿了一小盒牛奶。
结账的时候稍微排了下队,等她拿着食物回到急诊输液室时,比预计的时间耽搁了一会儿。
她朝着之前的位置走去,远远就看见陆瓒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无聊地发呆,而是侧着身子,正和旁边座位上的人聊得眉飞色舞,小手还比划着,显然开心得很。
陆亦可心里有些诧异,谁跟个孩子聊得这么投机?
她加快脚步走近,当看清坐在陆瓒旁边那个穿着深色夹克、侧脸轮廓硬朗的男人时,脚步猛地一顿,整个人都僵住了。
赵东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他手背上也贴着胶布,旁边立着的输液架上,同样挂着一袋透明的液体。他也在挂水?
赵东来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他眼中也闪过一丝明显的意外,随即变得复杂难辨。
“妈妈!”陆瓒看到她,高兴地喊道,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你回来啦!我的丸子!”
陆亦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过去,将关东煮和牛奶递给眼巴巴的儿子。“嗯,买回来了。”
她站在两人之间,感觉手脚都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还是赵东来先开了口,语气听起来还算自然,他指了指陆瓒,对陆亦可说:“我刚坐下没多久,看到他自己一个人,盐水快挂完了,就帮他叫了下护士。”
陆瓒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没扎针的手拿起一串丸子吹气,一边附和:“嗯!妈妈,刚刚就是这个叔叔帮我叫的护士姐姐!叔叔是好人!”
陆亦可这才注意到,儿子手背上的留置针已经拔掉了,贴着一块干净的棉球和胶布。她心里松了口气,也对赵东来生出一丝感激,虽然这感激里混杂着更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谢谢。”她低声对赵东来说,声音有些不自在。
“举手之劳。”赵东来淡淡回应,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正鼓着腮帮子努力吹凉丸子的陆瓒身上,又缓缓移到陆亦可脸上,“这孩子……是你的?”
“嗯。”陆亦可点了点头,没有多做解释。她蹲下身,帮陆瓒拿着纸杯,让他更方便吃。
赵东来看着这一幕。陆亦可低着头,耐心地照顾着孩子,时不时用纸巾擦掉他嘴角的汤渍,轻声提醒他慢点吃,别烫着。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散发着一种他记忆中从未如此鲜明过的、属于母亲的温婉光辉。
而那个叫陆瓒的小男孩,依赖地靠着她,吃得心满意足。
这一刻,赵东来心里莫名地塌陷了一块。
这样真好。
吵闹的急诊室,温暖的灯光,吃着简单食物的孩子,细心照料的母亲……这画面,像极了一个……家。
一个他曾经渴望过,却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家的模样。
就在这时,陆瓒举起一串咬了一口的竹轮卷,递向赵东来,奶声奶气地说:“叔叔,你吃不吃?这个很好吃的!”
陆亦可下意识想阻止。她知道赵东来一向注重养生,对这种便利店加工的、在他看来可能属于“不健康食品”的关东煮,向来是敬而远之。而且她也怕孩子被拒绝会失落。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赵东来看着陆瓒那双清澈又带着点期待的大眼睛,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笑意,伸手接过了那串竹轮卷。
“谢谢。”他说。
然后,在陆亦可略带惊讶的注视下,他真的低头,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起来。
“好吃吗?”陆瓒仰着小脸问。
“嗯,好吃。”赵东来点点头,语气肯定。
陆亦可看着他当真吃了下去,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更浓了。这完全不像她认识的赵东来。
吃完关东煮,又喝了半盒牛奶,生病的疲惫感袭来,陆瓒开始一下一下地“点头”,小脑袋往陆亦可怀里钻。
“困了?”陆亦可轻声问。
“嗯……”陆瓒含糊地应着,已经闭上了眼睛。
陆亦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能更舒服地趴在自己怀里睡。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催眠曲。
赵东来的目光一直落在陆瓒熟睡的小脸上。这孩子长得真是玉雪可爱,眉眼间能看出陆亦可的影子,鼻子和嘴巴的轮廓却又隐隐给他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如果他当年和陆亦可没有分开,如果他们有一个孩子,大概……也该有这么大了,会像这样软软地趴在怀里安睡吧?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尖锐的刺痛感。可惜,没有如果。而且,刚刚和这孩子聊天,他亲口说自己四岁了。时间对不上,他和陆亦可分开,都快六年了。这孩子,不可能是他的。
他心里那点刚刚升腾起的、不切实际的恍惚,瞬间被现实击得粉碎,只剩下更深的怅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嫉妒那个让陆亦可愿意生下孩子的、他口中的“还不错”的男人。
“怎么了?”陆亦可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陆瓒身上,抬起头问。
赵东来迅速收敛了情绪,移开视线,语气尽量平淡:“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孩子长得真好,很可爱。”
陆亦可笑了笑,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儿子,手指轻轻梳理着他额前柔软的碎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急诊室远处的嘈杂声作为背景音。
过了一会儿,赵东来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这几年……你都是一个人带着他?他爸爸呢?”问完,他似乎觉得有些唐突,补充道,“不方便说就算了。”
陆亦可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她早已为各种可能的询问准备好了答案,流畅得不需要任何思考。
“分了。”她语气平静,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就跟……我和你一样。”
赵东来喉结滚动了一下:“既然分开了,为什么还要把孩子生下来?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
陆亦可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陆瓒沉睡的脸上,仿佛在透过他看些什么。
她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清晰的笃定:“那时候……我也不算年轻了。突然有了他,舍不得。再说……”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孩子他爸,至少……也算是个不错的人吧。学历、品貌,各方面都还凑合。就感觉……生下来的话,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孩子。”
这个理由,听起来既现实又……带着点陆亦可式的、难以捉摸的随意。
“就这么简单?”赵东来有些难以置信。一个孩子的到来,对于陆亦可这样的人来说,决策过程竟然如此……轻描淡写?
陆亦可终于抬起头,看向他,眼神清澈,没有一丝闪躲,点了点头:“嗯,就这么简单。”
赵东来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他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勉强或伪装,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又问:“那你这次回来,是……就不走了吗?”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这问题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过界的探询。
陆亦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疏离,也带着点“你何必多此一问”的了然。
“怎么可能。”她语气轻松,“就是有个案子要处理,过几天手续办妥就回去了。小瓒刚好放暑假,就放在这边陪我爸妈一段时间,等开学了再接回去。”
果然。赵东来心里那点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彻底熄灭了。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比如“在香港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或者“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但所有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和不合时宜。
就在这时,陆亦可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旁边的输液架上。
“你的盐水挂完了。”她提醒道,语气恢复了平常,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利落。她伸手指了指他那已经见底的输液袋,以及输液管里快要倒流回管的血液,“都回血了,别不当心。”
赵东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边的输液早已结束。他有些狼狈,连忙伸手按响了呼叫铃。
护士很快过来,利索地给他拔了针。
赵东来按着手背上的棉球,站起身。陆亦可也抱着沉睡的陆瓒站了起来。
“那我……先走了。”赵东来说。
“嗯。”陆亦可点点头,“今晚,谢谢你了。”
“不客气。”
没有多余的寒暄,两人如同只是偶然相遇的普通熟人,客气地告别,然后一个朝着急诊室出口走去,一个抱着孩子,转向了相反的方向,去办理后续的手续。
急诊室的自动门在赵东来身后合上,将里面的灯光和那对母子的身影隔绝开来。
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他深吸了一口,却感觉胸口那股莫名的滞涩感,并未随之消散。
而陆亦可抱着陆瓒,走在医院的走廊里,脚步平稳。只是在她低头看向儿子恬静的睡颜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复杂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无波。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陆亦可的半生情结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