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雨下得黏糊糊的,空气里一股铁锈味。
阿明从车间出来,工作服后背湿了一片——一半是汗,一半是潮气。老李在门口等他,手里捏着个牛皮纸袋。
“论坛的议程定了。”老李把纸袋递给他,“你是‘传统工艺创新’分论坛的代表之一。”
阿明接过袋子,手心有点潮:“李主任,我……我真能行?”
“怕了?”老李笑,“你带来的那些染料样品,我在会上给几个专家看了。有人感兴趣,想跟你聊聊。”
两人往食堂走。雨水把厂区的柏油路洗得发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但有个问题。”老李忽然说,“你们那套方法,成本太高。采蓝草、熬柿子、养苏木……费工费时。现在讲究的是效率,是量产。”
阿明没吭声。这几天在车间转悠,他看得明白。那些机器一开,一小时染的布够园子里干半个月。
“我知道。”阿明说,“但染出来的布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耐看。”阿明想了想,“而且……不伤人,不伤地。”
老李叹了口气:“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你得先学会活下来。”
午饭时,阿明把论坛材料摊在桌上。参会名单里,有大学教授,有大厂技术总监,有海外回来的学者。他的名字挤在中间,显得有点单薄。
他给园子里打电话,是陆铮接的。
“陆叔,”阿明问,“我该讲啥?”
“讲你知道的。”陆铮那边传来染坊的水声,“讲咱们怎么采蓝草,怎么养缸,怎么守着老法子做出新东西。”
“他们会不会觉得土?”
“土就土。”陆铮笑了,“咱本来就是土里长出来的。实在不行,你就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我们在里头加了新法子,想让好东西传下去。”
挂了电话,阿明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片干蓝草叶子,是赵梅给他的。叶脉在纸页上印出淡淡的纹路。
他拿起笔,在第一页写下:“我是染布工阿明。”
---
西北的风刮了三天,终于停了。
小芸站在仓库门口,看着王师傅从一口旧木箱里捧出件戏服。大红的缎子已经褪色,但上面的金线绣依然夺目——是条盘龙,每一片鳞都闪着暗光。
“光绪年间的。”王师傅说,“演《龙凤呈祥》时用的。”
小芸伸出手,又缩回来。
“摸吧。”王师傅把戏服递给她,“料子脆,轻点。”
小芸接过来,指尖触到缎面时,心里一颤。她摸得出针脚——不是机器的均匀,是人手的温度。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疏,像呼吸。
“这龙眼,”王师傅指着,“用的是‘盘金填彩’。金线盘出轮廓,里头填彩色丝线。现在没人会了。”
“我能学吗?”小芸比划。
王师傅看着她,好久才说:“想学就得吃苦。我脾气不好,手也重。”
秀芹在旁边翻译完,小声说:“王师傅轻易不收徒。”
小芸用力点头,掏出本子写:“我不怕苦。”
下午,仓库角落支起个绣架。王师傅从柜子里翻出几缕旧金线,颜色已经暗了,但韧度还在。
“先学捻线。”王师傅示范,“金线细,得用丝线做芯,慢慢捻上去。手要稳,劲儿要匀。”
小芸学着做。第一次,线断了。第二次,捻得太粗。第三次,金线缠成一团。
王师傅没骂人,只是让她拆了重来。
傍晚收工时,小芸手指上磨出两个水泡。秀芹给她涂药膏:“王师傅就这样。听说他年轻时跟宫里的绣工学,挨的打比吃的饭还多。”
小芸摇摇头,在本子上写:“他肯教,就是好的。”
夜里,她在招待所给招娣写信。窗外有野狗叫,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她写得很慢,把白天学的每一个步骤都记下来,还画了示意图。
写到一半,她停下笔,从包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招娣给她的一缕丝线——红的,像园子里那棵石榴树开的花。
她把线贴在脸上,冰凉凉的。
---
园子里,新学徒终于闯了祸。
两个年轻人在试新配方时没看温度计,一缸靛蓝染坏了。布捞出来时颜色斑驳,深一块浅一块。
赵梅站在染缸前,脸沉得像水。
“对、对不起……”年纪小的学徒快哭了,“我们想试试加温能不能快些……”
“谁让你改温度的?”赵梅问。
“我……我看书上说……”
“书上?”赵梅拿起根搅棍,“书上的法子,在这口缸里不一定灵。每口缸有每口缸的脾气,得摸着来。”
她让两个学徒把染坏的布重新过水,自己蹲在缸边观察。缸里的颜色不对劲,泛着奇怪的紫光。
“去拿石灰。”赵梅忽然说,“快点。”
学徒跑着去了。赵梅伸手探了探水温,又凑近闻了闻。等石灰拿来,她小心地加进去,慢慢搅动。
“看着。”她对两个学徒说,“颜色在变。”
缸里的紫光渐渐褪去,重新泛起靛蓝特有的深青色。虽然还不太均匀,但比刚才好多了。
“这缸老了,”赵梅说,“得哄着。你们刚才那一下子,它闹脾气了。”
学徒们面面相觑。
“染布跟养孩子一个道理。”赵梅站起身,“得懂它的性子。”
另一边,绣坊的新姑娘绣坏了一幅蝴蝶。翅膀绣歪了,线也打结。
招娣没说话,只是拿起剪子,把绣坏的部分拆了。
“师傅……”姑娘眼圈红了。
“哭啥?”招娣继续拆线,“绣坏了就重来。我年轻时候,一幅牡丹拆了七遍。”
“七遍?”
“嗯。”招娣拆完最后几针,“第七遍绣出来,师傅才点了头。”
她把绣绷重新绷好:“再来。这次慢点,看清楚再下针。”
傍晚下班时,林晚经过绣坊,看见那姑娘还在绣。灯下,她低着头,针起针落,认真得像在完成什么大事。
“招娣,”林晚轻声说,“你当年也这样?”
招娣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我比她笨。第一幅牡丹,我拆了十遍。”
两人笑了。
---
晚饭时,食堂里聊起阿明要参加的论坛。
“听说有电视台来。”一个年轻学徒说。
“阿明哥会不会上电视?”
“那得穿体面点。他那件工装都洗白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赵梅安静地吃饭,偶尔抬头看看电视——正在播新闻,深圳那边在下雨。
吃完饭,林晚和陆铮带安安在园子里散步。石榴树的叶子掉光了,枝干在路灯下像幅水墨画。
“妈妈,”安安问,“阿明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还得一阵子。”
“小芸姐姐呢?”
“也得一阵子。”
安安想了想:“那我想他们了怎么办?”
“写信呀。”林晚说,“你不是画了好多画吗?寄给他们。”
“嗯!”安安点头,“我画了园子里的猫,画了食堂的馒头,还画了赵奶奶染布……”
夜色渐深。染坊的门开了,赵梅走出来,手里提着个布袋。她看见林晚一家,点点头。
“赵姨,”陆铮问,“这么晚还去染坊?”
“看看缸。”赵梅说,“那缸靛蓝还没完全缓过来,得盯着。”
她往染坊走,背影在路灯下拖得长长的。林晚看着她,忽然想起多年前——赵梅也是这样,深夜还守在染缸边,说“缸也得睡觉,得哄”。
“回吧。”陆铮说。
他们往回走。路过绣坊时,看见里面还亮着灯——是那个新姑娘,还在绣那只蝴蝶。
招娣站在门口,没进去,只是静静看着。
“招娣姐,”林晚走过去,“不催她休息?”
“让她绣完。”招娣轻声说,“这劲儿,难得。”
灯下,姑娘终于绣完最后一针。她抬起头,看见门口的招娣,咧嘴笑了。
招娣也笑了,冲她点点头。
夜彻底深了。园子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只有守夜人的手电光在移动,像夜的眼睛。
远方,深圳的雨还在下。西北的风又要起了。
但不管在哪里,总有人守在缸边,坐在绣架前,一笔一画,一针一线,走着自己认准的路。
这路很长,很慢,但每一步都算数。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九零娇宠,混混老公别想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