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巴蜀巫禋
第三部:戏台安魂
第11章:《月女归来》
(起)
鼓楼前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巴代雄——那位手持蛇形权杖的大巫师——灼热而震惊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苏半夏脖颈那枚陈旧的小银锁上,他枯瘦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口中喃喃的苗语虽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在场少数听得懂的人心中炸响。
“月亮女儿”的印记?苏家阿妹的血脉?
刀疤脸和其他苗人守卫面面相觑,显然也听说过某些古老的传说,看向苏半夏的眼神瞬间从之前的感激、好奇,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敬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希冀。
苏半夏被这突如其来的注视吓得往后一缩,完全躲到了方圆身后,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不明白这位看起来威严可怕的老者为何如此盯着自己。
方圆心中亦是波澜涌动。他虽不明“月亮女儿”的具体含义,但巴代雄的反应和苏奶奶临终前的托付,都清晰地指向一点——苏半夏的身世,与这千户苗寨,与湘西的古老传承,有着极深的渊源!这枚看似普通的银锁,竟是关键的信物!
他上前一步,将苏半夏完全护住,对着神色激动的巴代雄拱手道:“晚辈方圆,见过大巫师。这位是苏半夏姑娘,我们来自成都府。半夏的奶奶,姓苏,临终前托付我带她返回湘西祖地。”
“姓苏……果然……果然是苏家阿妹的后人!”巴代雄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激荡,锐利的目光转向方圆,带着审视与探究,“你是何人?与苏家是何关系?为何会带着她来到此地?”他的汉话比刀疤脸流利许多,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晚辈只是一介游方之人,与苏家并无亲缘。受苏奶奶临终所托,护送半夏姑娘归来,并探寻……此地异变的根源。”方圆回答得不卑不亢,并未透露自身太多底细,但点明了来意与“异变根源”,既是坦诚,也是试探。
“异变根源……”巴代雄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与凝重。他看了看四周那些面带恐惧和期待的寨民,又深深看了一眼躲在方圆身后、只露出一双惊惶大眼睛的苏半夏,手中的蛇形权杖顿了顿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巴代雄沉声道,语气不容置疑,“二位,请随老朽到竹楼一叙。”
他转身,示意众人散去,只留下两个心腹弟子模样的年轻苗人,然后便拄着权杖,当先向鼓楼旁一栋更为精致、同时也散发着更浓郁草药和巫术气息的吊脚竹楼走去。
方圆知道,这是获取关键信息的第一步。他轻轻拍了拍苏半夏的手背,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低声道:“别怕,跟着我。”
苏半夏点了点头,虽然依旧紧张,但对奶奶和方圆的信任压过了恐惧,紧紧跟着方圆,走进了那栋象征着寨子最高权力与智慧的竹楼。
(承)
竹楼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宽敞,陈设古朴而神秘。墙壁上挂着各种兽骨、羽毛和绘制着繁复符文的面具,空气中弥漫着多种草药混合燃烧后留下的奇异香气,以及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属于巫术的独特力量场。
分宾主落座后,有苗女奉上苦涩的本地油茶。巴代雄挥退左右,竹楼内只剩下他、方圆和苏半夏三人。
“现在,可以告诉老朽了。”巴代雄的目光再次落在苏半夏身上,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慈和,“孩子,你奶奶……她还好吗?她叫什么名字?”
苏半夏看了看方圆,见他微微点头,才怯生生地回答道:“奶奶……她病了,很重的病。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咳嗽……奶奶叫苏怀蓉。”
“苏怀蓉……怀蓉……果然是她!”巴代雄眼中追忆与伤感之色更浓,长长叹了口气,“六十多年了……自从当年她执意追随那个汉人郎中离开寨子,就再也没有音讯……没想到,再次听到她的消息,竟是……唉!”
他摇了摇头,仿佛要将沉重的回忆甩开,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看向方圆:“方先生,你既然受怀蓉妹子所托,护送半夏归来,想必也知晓一些情况。怀蓉妹子……在临终前,可曾说过什么?关于寨子,关于……‘黑巫’?”
他提到“黑巫”二字时,声音明显压低,带着深深的忌惮。
“苏奶奶提及,湘西祖地恐有变故,黑巫觋可能死灰复燃,令我等前来查探。并说,半夏是……‘钥匙’。”方圆选择性地说道,同时密切关注着巴代雄的反应。
“‘钥匙’!她说半夏是‘钥匙’!”巴代雄猛地站起身,激动地来回踱步,蛇形权杖敲击着竹制地板,发出“笃笃”的声响,“没错!没错!‘月亮女儿’的血脉,正是守护祖地、克制‘黑巫’的关键!是开启‘月亮泉’,净化污秽的‘钥匙’!”
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苏半夏,那眼神如同在凝视一件失落已久、终于回归的圣物:“孩子,你可知你身上流淌的血脉,意味着什么?”
苏半夏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只知道自己和奶奶有些不同,能更容易感受到草木的情绪和药性,却从未听过什么“月亮女儿”。
“古老相传,”巴代雄的声音变得悠远而肃穆,仿佛在吟唱一首古老的史诗,“我千户苗寨的始祖,曾与山中灵泉的‘月之精魄’结合,诞下血脉。这一脉的女子,天生与太阴之力亲和,心性纯净,能沟通草木精灵,其血液与魂魄,对于依赖阴煞秽气修炼的‘黑巫’邪术,有着天生的克制之力!尤其是每一代血脉最为纯净者,被称为‘月亮女儿’,是守护寨子、维系祖地安宁的圣女!”
他指着苏半夏脖颈上的银锁:“这‘月痕锁’,便是圣女的身份信物,唯有真正的‘月亮女儿’佩戴,才会与血脉共鸣,散发微光。怀蓉妹子……她曾是上一代的‘月亮女儿’啊!”
苏半夏惊呆了,她从未想过,平日里慈祥和蔼、只会采药看病的奶奶,竟然有着如此神秘而尊贵的身份!
方圆也是心中震动,终于明白了苏奶奶那句“钥匙”的含义,也明白了为何苏半夏的“月华命”和纯净生机,对那“诅器”怨灵有如此好的引诱和安抚效果。原来这一切,都源于其血脉中传承的、源自天地自然的神圣力量!
“既然如此,”方圆切入核心问题,“为何寨子如今会陷入如此境地?那‘黑巫觋’究竟做了什么?那些发狂的族人……”
(转)
提到寨子的现状,巴代雄脸上激动的红光迅速褪去,被浓浓的阴霾与无力感所取代。他沉重地坐回椅子上,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是‘污秽之泉’……”他声音沙哑,带着刻骨的恨意,“就在三个月前,‘鬼哭坳’深处的‘月亮泉’……我们祖祖辈辈守护的圣泉,被‘黑巫’用邪恶的祭祀和不知从何处得来的、蕴含极致怨念的邪物给污染了!”
“泉水变得漆黑粘稠,散发着恶臭和浓烈的邪气!这邪气顺着地脉扩散,污染山林,侵染生灵!山中的野兽变得狂躁嗜血,而喝了被污染泉水、或者长期生活在被邪气笼罩环境下的族人……”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神就会逐渐被侵蚀,最终丧失理智,变得力大无穷,嗜血如命,如同行尸走肉!我们称之为‘尸傀’!”
尸傀!原来那些发狂的苗人,以及之前听闻的“咬人”怪物,就是被污染的“尸傀”!这与方圆之前的判断吻合,只是没想到源头竟然是被污染的圣泉!
“寨中的巴代们尝试了所有传承的净化巫术,甚至举行了大型的祭祀,祈求祖灵庇佑,但都无法驱散泉水中的污秽!那邪异的力量……太古老,太恶毒了!它似乎在不断地滋生、壮大!”巴代雄握紧了权杖,指节发白,“我们只能尽量封锁被感染的族人,阻止他们伤人,也阻止邪气进一步扩散。但这样下去……整个寨子,甚至整个辰州,恐怕都要……”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绝望的气息,却弥漫在整个竹楼。
方圆神色凝重。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黑巫觋的手段,竟然是直接污染地脉的核心节点——圣泉!这相当于扼住了整个区域生灵的命脉!难怪此地气场如此沉滞混乱,连山河社稷图都难以感应。
“月亮泉……既然半夏是‘月亮女儿’,是净化污秽的‘钥匙’,”方圆看向一旁听得脸色发白、却下意识握紧胸前银锁的苏半夏,沉声问道,“她是否能够净化被污染的泉水?”
巴代雄深吸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向苏半夏,既有希冀,又有不忍:“理论上……可以。‘月亮女儿’纯净的血脉之力,配合特定的古老仪式,引动太阴星辰之力,或许能中和、净化那泉眼中的邪秽。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警告:“但是,那‘鬼哭坳’如今已是龙潭虎穴!不仅地势险恶,毒虫瘴气遍布,更是被‘黑巫’重重把守!他们污染圣泉,目的就是为了引出并捕捉‘月亮女儿’的血脉!因为只有纯净的‘月亮女儿’之血,才能完全激活那邪物的力量,或者……成为他们某种可怕仪式最完美的祭品!”
他盯着方圆,一字一句道:“让半夏去鬼哭坳,无异于羊入虎口!怀蓉妹子让她回来,是希望她能在相对安全的寨子里成长,继承传承,或许将来能找到其他方法……绝不是让她现在就去送死!”
苏半夏听到“祭品”二字,吓得浑身一颤,小脸更是血色尽失。
方圆沉默了片刻。巴代雄的担忧不无道理。以苏半夏现在的心性和能力,前往被黑巫觋控制的鬼哭坳,确实极度危险。
然而,苏奶奶临终前的眼神,那句“根源未断”的警示,以及寨子日益严峻的形势,都在告诉他,拖延下去,情况只会更糟。黑巫觋既然布下此局,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很可能有办法主动寻找“月亮女儿”。躲在寨子里,也未必绝对安全。
更重要的是……他体内那属于张角的心魔,在听到“黑巫”、“邪物”、“祭品”这些词汇时,竟再次剧烈躁动起来,一股暴戾、毁灭、甚至带着一丝……渴望的意念,不断冲击着他的心神防线!仿佛那鬼哭坳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吸引着、呼唤着这份源自太平道的疯狂!
他强行压下心魔,目光沉静地看向巴代雄:“大巫师,固守待毙,绝非良策。黑巫觋既然处心积虑污染圣泉,引出‘月亮女儿’,其图谋必然极大。我们在此等待,他们就不会找上门来吗?届时,寨子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他顿了顿,继续道:“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或许,我们未必需要直接闯入泉眼核心。可以先设法接近鬼哭坳外围,探查情况,了解黑巫觋的布置和那‘邪物’的底细。若能找到机会,破坏他们的部分布置,或者找到净化圣泉的其他辅助方法,也能缓解寨子的危机,为后续行动争取时间。”
巴代雄闻言,陷入了沉思。他不得不承认,方圆说得有道理。寨子的情况每天都在恶化,被感染的“尸傀”越来越多,寨民的恐惧与绝望也与日俱增。继续困守,确实看不到希望。
他看了看脸色苍白却眼神渐渐坚定的苏半夏,又看了看气息沉凝、目光睿智的方圆,心中权衡利弊。
良久,他猛地一拄权杖,做出了决断:“好!方先生所言,不无道理!老朽可以支持你们前往查探!但绝非让你们去送死!”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方圆:“老朽会派遣寨中最勇敢、最熟悉地形的猎人为你们带路,并提供抵御瘴气和寻常毒虫的秘药。同时,老朽会在这两日内,将‘月亮女儿’血脉所能运用的几种基础守护与净化巫术,传授给半夏!至少,要让她有几分自保和感应危险的能力!”
他又看向方圆,语气郑重:“至于方先生,你身手不凡,见识广博,半夏的安危,就拜托你了!此外,鬼哭坳地形特殊,磁场混乱,寻常罗盘法术皆会失灵。老朽这里有一张祖传的、以特殊兽皮绘制的‘鬼哭坳’外围地图,虽不完整,但标注了一些安全的路径和危险的区域,或许对你们有用。”
说着,他从一个陈旧的木匣中,取出一张颜色暗黄、散发着淡淡腥气和古老巫力波动的兽皮地图,递给了方圆。
(合)
接过沉甸甸的兽皮地图,方圆知道,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前往鬼哭坳,探查黑巫觋阴谋与圣泉污染真相,成为了必须完成的任务。
“多谢大巫师。”方圆郑重收好地图。
巴代雄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到苏半夏身上,变得无比慈和与肃穆:“孩子,从明日起,你便随老朽学习巫术。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宿命。不要害怕,你的血脉,是这片土地赐予你最宝贵的礼物,也是你最强大的力量。”
苏半夏看着巴代雄殷切的眼神,又看了看身边沉稳的方圆,想起病重的奶奶和寨子里那些痛苦的人们,心中那份源于血脉的使命感,似乎被悄然唤醒。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虽然还有怯意,但更多的是一种逐渐坚定的光芒。
“我会努力的,巴代阿公。”
接下来的两日,千户苗寨在一种紧张而隐秘的氛围中度过。
巴代雄闭门不出,专心在竹楼内教导苏半夏。古老的咒文吟唱声和淡淡的巫力波动,不时从竹楼中传出。苏半夏天赋异禀,加之血脉纯正,学习起来进展极快,已经初步掌握了几种用于宁神、驱邪和感应特定能量(如月亮泉气息)的小巫术。
方圆则利用这段时间,仔细研究那张兽皮地图,并结合《灵枢营造法式》中的知识,尝试理解鬼哭坳那混乱磁场的成因,思索着应对之策。同时,他也向寨中猎人详细了解鬼哭坳周边的环境、气候以及可能遇到的危险生物(不仅仅是尸傀)。
他还特意去查看了几个被严密隔离的“尸傀”。近距离观察下,更能感受到那邪异能量对生灵躯体的扭曲和心智的侵蚀之深,也让他对黑巫觋的恶毒有了更直观的认识。他尝试用自身真炁进行驱散,发现效果甚微,那邪气如同跗骨之蛆,已与受害者的生命本源深度纠缠,除非净化源头,否则难以根除。
这两日,寨子外围也并非太平。夜间,那种诡异的嗥叫声似乎离寨墙更近了一些,甚至有一次,守夜的猎人隐约看到远处的林间,有影影绰绰、动作僵直的身影在徘徊,似乎是在……侦察。
黑巫觋的触角,已然伸到了千户苗寨的门前。
第三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
竹楼门开,巴代雄带着苏半夏走了出来。经过两日的学习,苏半夏的气质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少了几分怯懦,多了几分沉静,眼眸深处,隐隐有月华般清冷的光泽流转。她换上了一套巴代雄赠予的、绣有月亮和草药纹样的崭新苗装,更衬得她灵秀不凡。
寨门处,两名被挑选出来的、最精锐的苗人猎人已然等候在此。他们身材魁梧,眼神锐利如鹰,背负强弓硬弩,腰挎弯刀,脸上涂抹着防虫的油彩,浑身散发着剽悍的气息。
“阿木,岩刚,这两位是寨子尊贵的客人,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巴代雄郑重地对两名猎人吩咐道,“你们的任务,是带他们安全抵达‘鬼哭坳’外围的‘一线天’,并在那里接应他们返回。一切行动,听从方先生指挥!”
“是!巴代雄!”两名猎人捶胸行礼,声音铿锵。
巴代雄最后看向方圆和苏半夏,将两个装着秘药和清水的小皮囊递给他们,沉声道:“万事小心!若事不可为,立刻撤回!保住性命,方有未来!”
方圆拱手还礼,苏半夏也学着样子,对巴代雄行了一个苗礼。
没有过多的告别,一行四人,在全体寨民复杂而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再次踏出沉重的寨门,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通往西南方向、那片被浓郁不祥气息笼罩的深山密林之中。
前路,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是黑巫觋盘踞的魔窟,是决定千户苗寨乃至整个辰州命运的关键之地。
而就在他们离开后约莫一个时辰,寨子东南方向的了望塔上,突然传来了守卫凄厉的警报声!
只见远处的山路上,烟尘滚滚,一队穿着杂乱、眼神疯狂、动作却异常迅捷的身影,正如同潮水般,向着千户苗寨的方向涌来!他们手中拿着各种简陋的武器,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赫然是数量远超此前、成规模的“尸傀”大军!
更让人心惊的是,在这群尸傀的后方,隐约可见几个身着黑袍、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身影,他们手持骨杖或摇动着刻满符文的铜铃,似乎在操控着这支可怕的军队!
黑巫觋……他们竟然主动发起了进攻!
巴代雄站在鼓楼顶端,看着那汹涌而来的尸潮,脸色铁青,握紧了手中的蛇形权杖。
战斗,提前打响了。而方圆他们,却已深入险地,对此毫不知情……
(本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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