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巴蜀巫禋
第三部：戏台安魂
第14章：《巫咸祷文》
（起）
寅时过半，万籁俱寂，正是黎明前最为深沉的时刻。
成都府持续了一整夜的喧嚣已然散尽，寒衣节庙会的余温如同燃尽的篝火，只余下满城清冷的空气与零星飘荡的纸钱灰烬。浓重的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绸缎，严丝合缝地笼罩着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巨变的大学校园。
老图书馆内，七星灯阵的最后一缕灯焰，在完成了它的使命后，轻轻摇曳了几下，终于无声熄灭。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柏子香与雷霆过后特有的微焦气息，缓缓融入沉寂的空气。黑暗重新降临，却不再带有往日的阴森与压迫，反而像是一双温柔的手，抚平了此地所有的创伤与褶皱。
方圆独自立于窗前，轻轻掀开厚重黑布帘幕的一角。窗外，天地间弥漫着破晓前特有的、混合着潮湿水汽与草木清香的凉意。远方的天际线，隐约透出一丝极淡的、如同鱼肚初露般的灰白。整座城市，连同其间的数十万生灵，都沉浸在最酣沉的睡梦之中，无人知晓，就在刚才，一场关乎他们心神安宁的战役，已在静默中尘埃落定。
他收回目光，感受着脚下大地平稳而流畅的地脉搏动。那根曾经盘踞着“诅器”、散发着不祥的主梁，此刻在他的灵觉中，如同被春雨洗涤过的古木，沉静、坚实，内里蕴含着“七星镇煞楔”持续散发出的、温和而坚定的雷霆正气，如同一位忠诚的卫士，默默滋养并守护着这片土地。图书馆内原本萦绕不散的怨怼与血腥气息，已被彻底涤荡，只余下书籍、木料与岁月共同酿就的、平和而陈旧的味道。
成功了。以一场全城的欢腾为掩护，行逆天安魂之举，于无声处听惊雷。
然而，成功的喜悦并未在他心中停留太久，便被一股更深沉的疲惫与凛然所取代。那疲惫并非源于身体真炁的过度消耗——尽管此刻他的丹田与经脉确实空乏不堪，脸色也苍白得近乎透明——而是源自灵魂深处。与那古老“诅器”的怨灵正面交锋，尤其是最后时刻引动山河社稷图之力，强行净化指骨本体，对他心神的冲击远超以往任何一次斗法。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那“诅器”破碎瞬间，强行涌入他识海的、属于那头戴青铜面具的祭司的疯狂记忆碎片，以及……因此被强烈引动、此刻仍在意识底层蠢蠢欲动的张角心魔。
（承）
“方先生。”身后传来老木匠沙哑而疲惫的声音。
方圆转过身，只见老者正缓缓从七星灯阵旁站起，佝偻的身形在昏暗中显得愈发瘦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脸上沟壑般的皱纹里嵌满了汗水与灰尘，双手因长时间的结印与施法而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清水洗过的星辰，闪烁着耗尽心力后、纯粹而欣慰的光芒。
“前辈。”方圆快步上前，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体，“您感觉如何？”
“无妨，无妨……”老木匠摆了摆手，借着方圆的搀扶慢慢坐下，目光扫过那根恢复平静的主梁，长长舒了一口气，那气息中带着如释重负的颤抖，“总算……总算没有辜负祖师爷传下的这点手艺，没有辜负这满城学子……方先生，此番若非你……”
“前辈切莫再言谢。”方圆打断他，语气诚恳，“若非您精通鲁班秘术，寻得雷击灵木，雕琢这夺天地造化的‘七星镇煞楔’，又以地脉牵机阵锁住邪灵，晚辈纵有几分蛮力，也只会事倍功半，甚至可能酿成大祸。此间功德，前辈当居首功。”
老木匠摇了摇头，昏黄的眼眸中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有欣慰，有感慨，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老了……终究是老了。若是年轻二十岁，或许还能多撑一会儿……方先生，老朽痴活数十载，自诩守着祖传的一点东西，便可应对世间邪祟。直至今日，方知天外有天，守护之道，绝非固守一隅。需如先生这般，融会贯通，既有雷霆手段，亦怀慈悲心肠，更需……借助众生之力。”他望了一眼窗外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昨夜那席卷全城的欢腾人气。
方圆默然。老木匠的话语，触及了他心中一直在思索的问题。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即便身负异术，亦需顺势而为，借助天时、地利、乃至人和。昨夜若非那场庙会，安魂仪式的动静绝难掩盖。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独特生机的脚步声，自图书馆外由远及近。
老木匠与方圆同时警觉，但随即，老木匠松弛下来，低声道：“是半夏那丫头。”
果然，片刻后，图书馆那扇沉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苏半夏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她手中提着一个盖着蓝布的竹篮，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但那双如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却闪烁着担忧与急切的光芒。
“木头爷爷！方先生！”她压低声音，快步走到近前，目光迅速在两人苍白的脸上扫过，尤其是在方圆身上停留了片刻，秀气的眉毛紧紧蹙起，“你们……你们没事吧？仪式成功了吗？我……我感觉到这里的气息变得好安静，好舒服……”
“成功了，丫头。”老木匠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肯定了她的感知，“多亏了你方先生，那害人的东西，已经被彻底清除了。”
苏半夏闻言，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如同黎明前最亮的星辰。她拍了拍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随即，她将手中的竹篮放在地上，揭开蓝布，里面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油纸包和一个陶罐。“我熬了点小米粥，蒸了些包子，你们快吃点东西垫垫，肯定累坏了！”
她的到来，如同一道温暖的光，驱散了图书馆内残留的最后一丝肃杀与沉重。那带着食物香气的烟火味道，是劫波度尽后，最真实、最抚慰人心的存在。
方圆看着少女忙碌着将粥食分碗，那专注而认真的侧脸，在微弱的天光映照下，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他心中微动，昨夜仪式关键时刻，若非她那七根蕴含至阴生机与纯粹善意的发丝构筑的“假魂”，想要如此干净利落地引出那狡诈怨灵，绝无可能。这份看似微小的贡献，实则关乎全局的成败。
“苏姑娘，昨夜之事，多谢了。”方圆接过她递来的温热的米粥，郑重说道。
苏半夏脸颊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摆弄着衣角：“先生别这么说，能帮上忙，我……我很高兴。”她抬起头，眼神清澈地看着方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我好像……好像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边有什么，心里一直揪着，直到刚才才突然松了下来，就赶紧过来了。”
她的话语带着少女特有的纯真与直觉，却让方圆与老木匠心中同时一凛。此女灵觉之敏锐，远超常人，其与这片土地、与某些无形之物的联系，似乎比她自己所知的还要深。
（转）
简单用过粥食，三人的精神都恢复了些许。老木匠开始收拾散落在地的工具和阵法残余，动作缓慢而仔细，仿佛在完成最后的告别仪式。苏半夏也在一旁帮忙。
方圆则走到那根主梁下，再次将手掌轻轻按在粗糙的木料上，闭目凝神，以残存的真炁进行最后一次细致的感知。
地气平稳，如同温顺的河流；梁柱结构稳固，内嵌的“七星镇煞楔”能量流转不息，与整个建筑乃至地脉完美融合，形成一道持久而温和的守护屏障。确实，此地的隐患已彻底根除，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百年内，不会再受那“诅器”邪气侵扰。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稍放松，准备收回真炁的刹那——
异变陡生！
识海深处，那原本被剑魂强行压制下去的张角心魔，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饿狼，趁着他心神松懈、真炁空虚的瞬间，猛然再次爆发！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低语或诱惑，而是一股冰冷、暴戾、充满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毁灭与再造意志的洪流，悍然冲击着他的道心！
眼前景象骤然扭曲、变幻！
不再是寂静的图书馆，而是滔天的洪水，燃烧的村庄，无数面黄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衣衫褴褛、眼神狂热的流民如同潮水般涌动，高喊着“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而在那无数狂热身影的最前方，一个头戴黄巾、身形模糊却散发着无尽威严与悲怆的身影，正高举九节杖，引动风雷，其面容……竟与他自身有七八分相似！
是张角！是前世那场席卷九州、最终功败垂成的悲壮起义！
与此同时，另一幅截然不同、却同样充满了血腥与疯狂的画面强行叠加进来——巨大的、燃烧着幽绿火焰的古老祭坛，头戴狰狞青铜面具的祭司挥舞着骨杖，脚下是痛苦扭曲的祭品，空气中弥漫着野蛮与亵渎的气息！那是“黑巫觋”的祭祀场景！
两股同样激进、同样不惜以最极端手段追求某种“理想”或“力量”的意念，在他识海中疯狂碰撞、交织，试图将他拖入无尽的混乱与偏执的深渊！
“呃啊——！”
方圆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身体剧烈一晃，猛地扶住旁边的书架才勉强站稳。额头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眼底深处，一丝暴戾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
“方先生！”苏半夏距离最近，第一个察觉到他的异常，惊呼一声，丢下手中的东西就冲了过来，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他。
老木匠也闻声看来，见到方圆此刻的状态，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骇然之色：“先生！稳住心神！切莫被外魔所趁！”
方圆牙关紧咬，太阳穴青筋暴起，体内真武心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识海中那柄代表着守护与秩序的剑魂虚影清光大放，发出阵阵激昂的剑鸣，竭力对抗着那两股试图将他吞噬的混乱洪流。
他看到了！更清晰地看到了！
张角的悲愿与绝望，那是对腐朽世道的激烈反抗，是以烈火焚尽旧世界的偏执！
“黑巫觋”祭司的疯狂与漠然，那是为了所谓“通天”力量而对生命极致的践踏，是沉沦于黑暗的亵渎！
二者看似不同，其内核深处，却都有着一种为达目的不惜牺牲一切、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冰冷意志！
而这，正是与他所坚守的“平衡”、“守护”之道，截然相反，水火不容！
“我之道……乃守护！非毁灭！非亵渎！”方圆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意志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死死坚守着灵台最后一丝清明。土德之气的厚重、山河社稷图的包容、真武剑魂的凛冽，在这一刻被他催发到极致，化作三道坚实的壁垒，将心魔与那外来邪念死死挡在核心意识之外。
激烈的内在冲突，使得他周身气息剧烈波动，时而中正平和，时而暴戾炽热，时而阴冷邪异。图书馆内刚刚平复的地气，似乎也受到牵引，开始微微震颤起来！
苏半夏被他身上散发出的、交替变幻的可怕气息吓得脸色发白，但她却没有后退，反而更紧地抓住了方圆的胳膊，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传递给他一些力量。她不懂得什么心魔外邪，只知道眼前的方先生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老木匠更是心急如焚，他虽不明方圆体内具体情形，但也能猜到必是那“诅器”残留的邪念或是其他什么引动了修行上的难关。他急忙从怀中摸出几根安神的木符想要上前帮忙，却又怕贸然介入反而添乱。
就在这内外交困、情势危急到了极点的关头——
一直紧抓着方圆胳膊的苏半夏，眉心处那点被取走七根发丝的地方，忽然毫无征兆地，自主散发出一点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带着月华般清辉的柔光！
这光芒如同初生的嫩芽，微弱却蕴含着最本源的生机与宁静之意。它并非真炁，也非法术，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深藏于血脉灵魂深处的天赋灵光。
这点灵光，如同黑暗中点亮的一盏小灯，温柔地照进了方圆激烈动荡的识海。
没有强大的力量冲击，没有玄奥的法术干预。有的，只是一股如同山间清泉流淌过心田般的宁静与安抚。那感觉，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本源，纯粹、干净，不带任何杂质与欲望。
疯狂冲击的张角心魔与“黑巫觋”邪念，在这股微不足道、却性质截然相反的纯净气息影响下，竟如同滚烫的烙铁遇到了极寒的玄冰，猛地一滞！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停滞，但对于正处于关键时刻的方圆而言，已足够了！
“就是现在！”
方圆把握住这千载难逢的契机，凝聚起全部的心神与力量，引动剑魂，化作一道开天辟地般的清冽剑光，向着识海中那两股纠缠的混乱意志，悍然斩落！
“斩——妄——！”
（合）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灵魂深处轰然破碎。
张角的幻影在一声充满无尽复杂情绪的叹息中，如同风化的沙雕般寸寸瓦解；那青铜面具祭司的疯狂意念，也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彻底湮灭。
所有的幻象、低语、暴戾、冰冷，如同潮水般退去。
方圆猛地睁开双眼，瞳孔深处的金红暴戾与混乱已然消失，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清澈与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多了一份仿佛被烈火煅烧、寒冰淬炼过的坚韧。他周身的气息波动也迅速平复下来，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有那种令人不安的混乱感。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几乎浸透了青衫，扶着书架的手依旧有些微微颤抖，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他赢了。不仅仅是战胜了外邪，更是在与自身宿命与心魔的较量中，再次守住了本心。
“先生！您没事了吧？”苏半夏见他眼神恢复清明，这才敢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后怕，那只小手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仿佛一松开他就会倒下。
老木匠也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道：“方先生……刚才真是……吓煞老朽了！”
“我没事了。”方圆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看向苏半夏，目光落在她眉心那点已然隐去的微弱灵光处，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感激，有惊讶，更有一种冥冥之中仿佛注定了什么的明悟。“苏姑娘，刚才……多谢你。”
若非她那一点源自“月华命”本源的纯净灵光，在最关键时刻带来的那一丝宁静与停滞，后果不堪设想。她的存在，她的天赋，似乎本身就是对抗那些阴邪混乱之力的某种“良药”。
苏半夏茫然地眨了眨大眼睛，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只是见方圆无事，便由衷地开心起来：“先生没事就好！我刚才……我就是很担心先生……”
老木匠看着苏半夏，又看了看方圆，昏黄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意味深长。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识过许多奇人异事，此刻心中已然明了，这少女绝非常人，而她与方圆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互为助益的奇妙缘分。
“此间事了，老朽……也该走了。”老木匠收拾好最后一件工具，背起那只陈旧的工具箱，佝偻的身形在渐亮的晨曦中，显得格外沧桑，却又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圆满。“图书馆的后续，校方那边老朽自会去交代清楚。方先生，苏丫头，你们……多保重。”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挽留或告别的话，只是对着两人，郑重地拱了拱手，随即转身，迈着那看似蹒跚却异常坚定的步子，无声无息地走出了图书馆大门，身影很快融入门外那片愈发清晰的灰白色天光之中。
偌大的图书馆内，只剩下方圆与苏半夏二人。
晨曦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金红色的光芒透过高高的窗棂，投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驱散了最后一抹黑暗。
方圆走到窗边，彻底掀开帘幕，让温暖的阳光洒满全身。他望着下方渐渐苏醒的校园，望着远处成都府升起的袅袅炊烟，心中一片澄澈。
图书馆的危机已解，巴蜀之地的这一处灵脉节点重归安宁。
但，那“诅器”背后揭示的“黑巫觋”阴影，那与张角心魔隐隐关联的古老邪恶，以及苏半夏身上那不可思议的、似乎专克阴邪混乱的天赋……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方向——
西南。湘西。
苏奶奶之前的预警言犹在耳，陈青鸾提及的川北异常亦非空穴来风。更大的风暴，正在那片崇山峻岭、苗彝杂处之地酝酿。
他回头，看向静静站在阳光中的苏半夏。少女也正望着他，眼中有关切，有依赖，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即将踏上命运旅程的懵懂与坚定。
他的路，还很长。而这条路上，似乎注定要有她的陪伴。
“半夏，”方圆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们，也该离开这里了。”
苏半夏先是一愣，随即，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骤然绽放出明亮的光彩，没有丝毫犹豫，她用力点了点头：
“嗯！先生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阳光愈盛，彻底照亮了这栋古老的建筑，也照亮了两人前方那布满迷雾、却又必然波澜壮阔的新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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