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昆仑道争
第1章：天阙之门
（起）
黑暗。
并非是寻常意义上缺乏光线的黑暗，而是某种更具吞噬性的存在。它粘稠、厚重，仿佛流淌了万古的冥河之水，充斥着腐朽与死亡的气息，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亵渎生命的活性。在这里，连声音似乎都被剥夺，唯有自身心脏在胸腔内沉重搏动的声响，以及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微弱嘶鸣，证明着生命尚未被这绝对的死寂同化。
方圆紧握着苏半夏的手，两人的掌心都已沁出冷汗，却谁也不敢松开分毫。混沌双瞳在这里也受到了极大的压制，视野被压缩到身前不足三丈的范围，再往外，便是连光线都能吸收的、翻滚不休的浓浊暗影。唯有苏半夏手中那团吸收了巫咸本源的后土菁华，散发着稳定而温润的土黄色光晕，如同暴风雨中唯一可靠的灯塔，顽强地驱散着周遭小范围的黑暗，并坚定地指向某个方向——那便是落魂涧的核心，奢比尸本体封印之地。
自他们踏入这片终极黑暗，已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空间也仿佛被扭曲。脚下并非坚实的土地，而是一种类似凝固后又微微软化的沥青般的物质，踩上去带着令人不适的粘滞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了尸臭、霉烂和某种硫磺般刺激性气味的恶臭，足以让任何未经修炼的凡人瞬间昏厥。
更可怕的是那无孔不入的精神侵蚀。无数充满了怨毒、贪婪、疯狂、绝望的负面意念，如同无形的毒针，持续不断地试图刺穿他们的灵台护罩。那是被奢比尸吞噬、消化、乃至同化了的无数生灵残留的怨念集合体，在这片属于邪神的领域中，化作了永恒的背景噪音。
方圆以山河社稷图的守护意志为基，融合了新得的巫咸暗金本源，在周身布下一层沉凝厚重的气墙，将大部分精神侵蚀隔绝在外。但他的眉头始终紧锁，神情凝重。他能感觉到，这股侵蚀的力量在随着他们的深入而稳步增强，仿佛他们正一步步走向一个巨大无比的、活着的、充满恶意的胃囊。
苏半夏的情况则更为艰难。尽管获得了完整的祝由传承，灵觉与生命力大增，但她本质偏于“生”与“疗”，与这片代表极致“死”与“腐”的领域天生相克。她脸色苍白，依靠着方圆渡来的混沌之气和后土菁华的庇护，才能勉强抵挡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精神污染。她的祝由灵觉在这里变得异常敏感，能清晰地“听”到黑暗中无数灵魂被永世折磨的哀嚎，这让她心如刀绞，却又不得不强行压下那份悲悯，集中精神应对眼前的危机。
“方大哥，”她的声音透过一层微弱的、由音律符文形成的隔音屏障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里的‘死寂’…是活的。它在…窥探我们，消化我们散逸出的生气。”
方圆点了点头，混沌双瞳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翻滚的黑暗。他也感觉到了，这片黑暗并非被动存在，它像是一种拥有集体意识的活体领域，任何不属于奢比尸的力量进入，都会引起它的排斥和消化反应。他们此刻，就如同滴入油锅的水滴，虽暂时未被同化，但每多停留一刻，消耗便巨大一分，暴露的风险也增加一分。
“跟紧我，收敛气息。”方圆低声道，守脉之枪的虚影在身后若隐若现，枪尖那丝暗金纹路在黑暗中划过微光，将偶尔试图凝聚、扑上来的阴影触须悄然震散，“核心应该不远了。后土菁华的指引很强烈。”
然而，他心中的紧迫感却愈发沉重。昆仑的召唤虽被暂时压下，但那幅幅惨烈的画面——冰峰血战、灵脉哀鸣、师父危殆、青鸾苦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识海。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这里的麻烦！
就在这时，前方一直稳定的黑暗，突然产生了变化。
（承）
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震动，开始隐隐传来。起初极其微弱，但很快便变得清晰可辨，连带着脚下那粘滞的“地面”也开始有节奏地起伏，如同某种庞然大物的呼吸。
后土菁华的光芒骤然变得急促闪烁，指向性也变得摇摆不定，仿佛受到了干扰。
“小心！”方圆猛地将苏半夏拉向身后，守脉之枪瞬间凝实，横亘身前。混沌之气澎湃而出，在两人周围形成一个更加凝练的光罩。
前方的黑暗如同幕布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向两侧撕开，显露出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这片区域的中央，并非预想中的祭坛或封印核心，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缓缓搏动着的肉瘤！
那肉瘤直径超过十丈，表面布满了粗大扭曲的血管和不断开合、流淌着粘液的吸盘。它的颜色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混合了淤青、尸绿和暗红的污浊色调，散发出比周围黑暗浓郁十倍的恶臭与邪气。肉瘤的每一次搏动，都引动着整个落魂涧核心区域的共鸣，那低沉的震动正是源于此。
而在肉瘤的正上方，悬浮着一团不断扭曲、变幻形态的暗红色阴影。那阴影没有固定的五官，却给人一种它在“注视”着闯入者的感觉，充满了贪婪、怨毒以及…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正是奢比尸残留于此的核心意志！
“桀桀桀…”一阵令人牙酸的精神波动直接侵入两人的识海，化作怪异的笑声，“…新鲜的…美味的…生机…还有…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巫咸气息…”
庞大的精神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方圆布下的气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光罩剧烈波动。苏半夏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手中的后土菁华光芒也黯淡了几分。
“区区残魂，依托此地污秽苟延残喘，也敢妄自称尊？”方圆踏前一步，守脉之枪爆发出璀璨的青金暗三色光芒，强行顶住了那恐怖的精神威压。他的声音冰冷，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今日，便让你这污秽之源，彻底归于寂灭！”
“狂妄！”奢比尸意志发出愤怒的咆哮，暗红阴影剧烈翻腾，“吾乃执掌死亡与腐朽之神！尔等蝼蚁，竟敢亵渎神域！成为吾复苏的资粮吧！”
随着它的咆哮，那巨大的肉瘤猛地收缩，然后如同心脏般剧烈泵动！无数道漆黑如墨、由极致尸煞怨气凝聚的锁链，如同活物般从肉瘤表面、从四周的黑暗中爆射而出，从四面八方绞杀向方圆与苏半夏！
这些锁链不仅蕴含着恐怖的物理破坏力，更带着侵蚀神魂、污染法力的诡异特性，所过之处，连空间都似乎被染上了一层灰败的颜色。
“半夏，安魂镇魄！”方圆低喝一声，长枪舞动，化作一道密不透风的光轮，将最先袭来的十数道锁链绞得粉碎。枪芒中的混沌之气与巫咸本源对尸煞之气有着明显的克制，被击碎的锁链发出嗤嗤的声响，化作黑烟消散。
苏半夏强忍不适，双手结印，口中吟唱起空灵而古老的祝由祷文。一圈圈柔和的、带着净化与安抚力量的碧绿色光晕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这光晕与后土菁华的黄光交融，形成一道稳固的结界，将那些试图从精神层面侵袭的负面意念和锁链附带的怨毒低语暂时隔绝在外。
然而，锁链的数量实在太多，仿佛无穷无尽。它们从各个角度袭来，时而凝聚成巨蟒扑击，时而散作漫天飞针，时而又如同沼泽般试图缠绕、迟滞他们的动作。方圆枪出如龙，将一道道攻击化解，但守脉之枪与混沌之气的消耗极其巨大。他之前强行施展“一枪破万法”留下的暗伤并未完全痊愈，此刻在如此高强度的战斗下，经脉又开始隐隐作痛。
更麻烦的是，那奢比尸的意志本体，一直悬浮在肉瘤上方，不断发出干扰精神的魔音，并操控着整个领域的黑暗力量，持续压制和消耗他们。
“这样下去不行！”方圆心念电转，“必须攻击那个肉瘤，或者直接摧毁它的意志核心！”
他眼中厉色一闪，正准备不惜代价，再次动用禁式，强行突破锁链封锁，直取核心——
异变，再次陡生！
（转）
并非来自战场内部，而是来自…上方！
一股远比在遗冢甬道中感受到的、更加清晰、更加磅礴、更加急切的宏大意志，如同天河倒泻，悍然穿透了落魂涧层层叠叠的黑暗封印与污秽煞气，再次降临！
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模糊的召唤和破碎的画面。
嗡——！！！
方圆体内的山河社稷图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近乎悲鸣般的剧烈震颤！图纸之上，代表昆仑的区域不再是光芒刺目，而是化作了一片燃烧的血色！一股撕心裂肺般的悲怆与危急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淹没了方圆的灵识！
与此同时，他清晰地“听”到了一个苍老、虚弱，却带着最后决绝的叹息，直接在他心神深处响起：
“痴儿…昆仑…镇不住了…”
是玄苦师父的声音！充满了力竭后的疲惫，以及…一丝释然？
“师父！”方圆心神剧震，枪势不由得一缓，一道尸煞锁链趁机突破防御，狠狠抽击在他的护身气罩上，打得他气血翻腾，连退数步。
“方大哥！”苏半夏惊呼，祝由光华大盛，勉强帮他稳住身形。
而那股浩瀚的昆仑意志，在传递出玄苦师父那声叹息后，并未离去，反而凝聚起来，将一幕更加清晰、更加残酷的画面，直接“烙印”在了方圆的识海之中：
他看到了那座象征万山之祖、神圣巍峨的昆仑主峰——玉虚峰！此刻，峰顶不再是白雪皑皑、仙气缭绕，而是被一个巨大无比的、由无数漆黑鸟居和惨白符箓构成的东洋阴阳逆阵所覆盖！阵法核心，九条英机手持八尺琼勾玉，面无表情，其身后，巨大的式神“八岐大蛇”的虚影仰天咆哮，疯狂抽取着从峰顶地脉中涌出的、如同金色血液般的祖脉灵气！
他看到了玉虚峰四周的天空与山峦，已然化作了惨烈的绞肉战场！陈青鸾披头散发，青龙剑罡已然黯淡，左臂不自然下垂，被三名身着狩衣、手持念珠的顶尖阴阳师围攻，险象环生！更远处，云鹤道人率领的所谓“激进复苏派”，正与另一群打扮各异、似乎是中原其他玄门势力的修士激烈内斗，法术光芒对撞，血肉横飞，无人能阻止九条的大阵运转！
而最让方圆目眦欲裂的，是在玉虚峰山腰处，一个由无数金色佛经符文与青色道纹交织而成的、已然布满裂痕的封印中，玄苦老僧盘膝而坐的身影！老僧干瘦的身躯如同风中之烛，气息微弱到了极致，他双手结印，以自身最后的本源与魂力，强行维系着那摇摇欲坠的封印，阻止着阴阳逆阵对祖脉核心的彻底侵蚀。但任谁都看得出，那封印，即将崩溃！玄苦师父，已在燃烧最后的生命！
“不——！”方圆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焦急与心痛，瞬间冲垮了他一直维持的冷静。
昆仑，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师父，危在旦夕！
他之前的判断错了！湘西之事，固然重要，但昆仑的崩塌，就在眼前！他若再耽搁片刻，恐怕赶到之时，只能见到师父魂飞魄散、祖脉被夺的惨剧！
什么稳妥，什么先解决眼前麻烦…在那迫在眉睫的、关乎整个神州气运的终极危机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必须立刻前往昆仑！不惜一切代价！
（合）
“桀桀桀…感受到了吗？恐惧？焦急？”奢比尸的意志捕捉到了方圆瞬间的心神失守，发出得意的怪笑，“晚了！待吾吞了你们，恢复些许力量，也要去往那昆仑，分一杯羹！那里的死亡与腐朽，将是吾最好的盛宴！”
更多的尸煞锁链如同狂蟒般涌来，黑暗领域的压制力也骤然提升，显然，奢比尸也意识到了变故，要尽全力将这两个“补品”留下。
苏半夏也感受到了那股来自昆仑的悲怆意志与方圆的剧烈情绪波动。她虽未看到具体画面，但能猜到情况必然已恶劣到无法想象的地步。她看向方圆，看到他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与决绝，瞬间明白了他的选择。
“方大哥！”她喊道，声音斩钉截铁，“这里交给我！你去昆仑！”
“不行！”方圆想也不想就拒绝。留下半夏独自面对奢比尸残魂？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听我说！”苏半夏语速极快，眼神清澈而坚定，“我有完整祝由传承，有后土菁华，有巫咸血脉！这奢比尸只是残魂，依托此地苟延残喘！我或许杀不了它，但凭借遗冢和源核的呼应，自保、周旋，将它暂时困在此地，绝对能做到！”
她手中后土菁华光芒大放，与她的血脉之力共鸣，隐隐勾连起远处巫咸遗冢的方向。
“但昆仑等不了！玄苦前辈等不了！青鸾姐姐等不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却异常果决，“你是守脉人！山河社稷图在召唤你！那是你的战场！你的责任！快去！”
方圆浑身一震，看着苏半夏那决绝而信任的眼神，看着她周身开始燃烧起的、带着生命本源的碧绿色祝由光华——她竟是要不惜损耗根基，为他争取时间！
内心如同被撕裂般痛苦。一边是师恩如山，天下存亡；一边是红颜情深，眼前危局。
但没有时间犹豫了。
师父那声叹息，昆仑那燃烧的血色，如同最后的丧钟，在他脑海中回荡。
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所有的挣扎与痛苦都被压下，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贯穿星河的决意。
“等我回来。”他深深看了苏半夏一眼，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灵魂深处。千言万语，化作这最简单的四个字。
下一刻，他不再理会疯狂袭来的尸煞锁链，将体内所有的混沌之气、巫咸本源、守脉枪意，尽数灌注进山河社稷图！
“以吾之名，响应召唤！昆仑…开！”
轰隆！！！
一道无法形容其色彩的璀璨光柱，以方圆为中心，悍然冲破了落魂涧的终极黑暗，撕裂了湘西上空的层层瘴气，直贯苍穹！光柱之中，隐约可见万里河山虚影沉浮，一股凌驾于凡俗之上的、属于神州本源的空间之力，轰然爆发！
光柱将方圆的身影彻底吞没。
在意识被空间转换剥离的最后一瞬，他看到了苏半夏对他露出的、带着泪痕却无比坚强的笑容，以及她毅然转身，引动后土菁华与全部祝由之力，化作一个巨大的碧玉色光茧，将那咆哮着的奢比尸肉瘤与意志，暂时封禁在内的景象…
…
当方圆的身影连同那通天光柱彻底消失在落魂涧深处，那被强行撕开的黑暗再次合拢，将苏半夏与那碧玉光茧一同吞没。
只有那残留的、浩瀚的空间波动，以及光柱贯天时在湘西苍穹上留下的、久久不散的巨大灵气漩涡，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何等惊人的变故。
而在那灵气漩涡的中心，隐约间，似乎有一座染血的、巍峨的、大门洞开的雪山虚影，一闪而逝。
那便是…
天阙之门。
（第九卷第1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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