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秋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行辕的窗棂，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摇曳不定，将林琛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仿佛不安的鬼魅。
钱太监带来的关于严世蕃密使潜入苏州的消息，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压在林琛心头。他知道，冯保的“狗急跳墙”，恐怕不再仅仅是官场上的倾轧构陷，而是真真切切、血淋淋的物理抹杀。严世蕃派来的，绝不会是善茬。
“部堂，今夜……怕是不太平啊。”钱太监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不时紧张地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咱家已经让护卫们都打起精神，内外加派了双岗……可……可若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防不胜防啊！”
林琛没有回答，他走到桌案旁，上面铺着一张他根据行辕格局手绘的简易平面图。他的手指在几个关键节点——大门、围墙、后窗、以及自己卧室的位置缓缓划过，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结合着他所知的物理学、几何学乃至一些粗浅的战术知识，推演着可能遇袭的方位和方式。
“告诉护卫队长，”林琛抬起头，眼神冷静得让钱太监都有些心惊，“将大部分明哨撤入院内，依托廊柱、假山构成交叉火力点。围墙外侧，只留少数暗哨，以铜铃丝线相连，一旦触碰，即刻示警。”
他顿了顿，补充道：“所有护卫，燧发枪提前装填，但不得上膛（指击锤处于待发状态），以防走火。以哨音为令，一长两短，方可举枪瞄准，三短则自由射击。重点防御方向，是西侧围墙和后院！那里临近河道，易于潜入，且视野相对受阻。”
他没有选择被动地龟缩防守，而是布置了一个带有主动防御性质的陷阱。撤去明哨是诱敌深入，交叉火力是为了最大化燧发枪在近距离的杀伤效率，而严格的射击纪律，则是为了避免在黑暗中误伤和浪费宝贵的首次齐射机会。
钱太监虽然不懂什么交叉火力，但见林琛条理清晰，指挥若定，心中稍安，连忙出去传令。
行辕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凝重。护卫们按照林琛的吩咐迅速调整了布防，黑暗中，只能听到雨水敲打瓦片和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燧发枪冰凉的枪身被紧紧攥在手中，手指扣在扳机护圈外，微微出汗。
林琛则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他没有躲在最里面的卧室，那里看似安全，实则一旦被堵住，便是死地。书房位置相对居中，且有前后两门，便于应变。他吹灭了大部分蜡烛，只留书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将自己的身影朦胧地投射在窗纸上。他这是在以身作饵，吸引刺客的注意力，为护卫创造歼敌的机会。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缓流逝，只有雨声永恒。
子时刚过，最黑暗的时刻。
“叮铃铃——！”
后院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被刻意放大的铜铃脆响！紧接着，是暗哨一声短促的厉喝：“什么人！”
来了！
几乎在铃声响起的同时，林琛猛地吹灭了桌上唯一的油灯，书房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他迅速蹲下身，凭借记忆挪到墙角一个厚重的书架之后。
“咻！咻咻！”
几声尖锐的破空声几乎与暗哨的喝问同时响起！是弩箭！精准地射向了刚才铃声传来的方向，以及几个可能埋伏暗哨的位置！对方果然狠辣且专业！
“敌袭！西侧后院！”护卫队长的怒吼声划破雨夜。
“砰！”“砰！”
燧发枪特有的清脆轰鸣骤然爆发！护卫们按照预案，向着弩箭射来的大概方向进行了首轮齐射！耀眼的枪口焰在黑暗中一闪而逝，映照出几名刚刚翻越围墙、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
惨叫声立刻响起！显然有人中弹！
但刺客的反应极快，剩余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散开，借助假山、树木的阴影迅猛突进！他们的速度远超常人，显然都是练家子，并且对燧发枪的装填间隔极为清楚，就是要利用这个时间差近身！
“自由射击！”护卫队长嘶声下令。
“咔—砰！”“咔—砰！”
零星的燧发枪声再次响起，但在移动和黑暗中对快速突进的单个目标射击，效果大打折扣。只有一名刺客在冲锋途中身体猛地一震，扑倒在地，但另外三四道黑影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了前院，距离书房不足二十步！他们手中雪亮的钢刀，在偶尔闪过的枪焰映照下，反射出致命的寒光！
“保护部堂！”护卫们纷纷拔出腰刀，迎了上去，与刺客绞杀在一起！金铁交鸣之声、怒吼声、惨叫声瞬间充斥了整个院落！
一名刺客尤其悍勇，刀法凌厉，接连劈翻两名挡路的护卫，浑身浴血，如同煞神，目光死死锁定了黑暗中的书房，直扑过来！
眼看就要冲破最后的防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格外沉闷、却更具威慑力的枪声，自书房窗口响起！
那名冲在最前的悍勇刺客，胸口猛地炸开一团血花，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随即颓然倒地。
是林琛！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支经过他特别改进、枪管更短、便于室内使用的“迅雷铳”！在如此近的距离下，霰弹（他临时填充了小铁珠）发挥了恐怖的威力！
这突如其来的一枪，瞬间震慑住了剩余的刺客。他们没料到目标人物本身竟然也有如此犀利的火器，而且如此冷静狠辣！
就在他们愣神的瞬间，院外的护卫已经重新装填完毕，更多的燧发枪指向了他们。
“放下兵器！”护卫队长的怒吼带着杀气。
刺客们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闪过绝望和狠戾。其中一人猛地将一颗黑乎乎的药丸塞入口中，另外两人则狂吼着做最后的冲锋。
“砰！砰！砰！”
连续的枪声过后，院落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淅沥的雨声和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战斗结束了。
护卫们点燃火把，开始清理现场。三名刺客当场毙命，一人服毒自尽，无一活口。护卫方面也付出了三死五伤的代价。
钱太监脸色惨白地跑进书房，看到林琛安然无恙，才长长舒了口气：“老天爷……吓死咱家了……部堂，您没事吧？”
林琛放下还在冒着青烟的短铳，摇了摇头，走到院中。他看着地上那些刺客的尸体，他们身上除了兵器和一些飞蝗石、袖箭等暗器，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搜仔细点，看看有没有特殊标记，或者……他们用的兵器，有没有线索。”林琛沉声道。
很快，一名护卫在一名刺客的贴身衣物夹层里，发现了一小块质地特殊的丝绸碎片，上面用特殊的染料，绣着一个极其隐晦的、如同纠缠蛇形的图案。
“这是……”钱太监凑过来一看，脸色骤变，“这是……是‘黑水帮’的标记！他们是盘踞在运河上的水匪，心狠手辣，专接各种脏活！难怪身手如此了得！”
黑水帮？水匪？林琛眉头紧锁。严世蕃和冯保，竟然勾结到了江湖匪类？
“部堂，还有这个。”另一名护卫从那名服毒自尽的刺客怀中，摸出了一枚小小的象牙令牌，令牌背面，刻着一个“裕”字！
张裕！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凭实据摆在眼前，林琛心中依旧涌起一股寒意。严世蕃远在京城遥控，而张裕，则是直接动手的执行者！这条线，总算是抓住了一点尾巴！
“清理现场，厚葬阵亡的弟兄，抚恤加倍。”林琛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冰冷，“将这块令牌和丝绸碎片，连同今夜之事，一并写入奏报，六百里加急，直送京师，呈交陛下和黄公公！”
他要用这场血腥的刺杀，和这枚指向明确的令牌，在皇帝心中，再烧上一把火！
“另外，”林琛看向惊魂未定的钱太监和陈主事，眼神锐利如刀，“传我命令，明日卯时，点齐所有护卫，并持我钦差令牌，征调常州府衙役兵丁一百人！本官要亲自去苏州织造局，‘拜会’冯保！”
既然对方已经图穷匕见，动了杀招，那他也没有必要再虚与委蛇了！
他要直接打上门去！趁着对方刚刚失手、惊魂未定之际，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他要亲自去验证，那走私的赃物，是否就藏在织造局那高墙之内！
知识的权杖，今夜已染上了敌人的鲜血。而明天，它将化作一柄开山裂石的重锤，狠狠砸向那藏污纳垢之所！
雨，依旧在下，冲刷着地上的血迹，却冲不散这弥漫在江南上空的浓重杀机。黎明前的黑暗，格外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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