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后的杭州,仿佛一池被投入巨石的静水,表面波澜渐平,深处却暗流涌动,潜藏着比明刀明枪更令人心悸的较量。
高捷似乎收敛了许多,不再公然对军政指手画脚,转而以“体察民情、参详善后”为由,频繁出入杭州府衙及地方士绅府邸,所谈无非钱粮、赋役、安抚流民等“实务”,但其真正的耳目与触角,却在王启年严密的监视下,不断试图伸向几个关键方向:戚继光新军的具体驻防细节与日常消耗账目;俞大猷水师战后维修补给的开支;以及,对刘炳然通敌案后续审理的“关切”。
“他想抓我们把柄,尤其是钱粮军费上的纰漏。”王启年向林琛汇报,“另外,他身边那个师爷,私下与按察司、杭州府几个刑名书办接触频繁,似乎想查阅甚至‘复核’刘炳然案的卷宗口供。”
林琛正在审阅李振他们整理出的《赭山战役得失分析与新式战法训操纲要》初稿,闻言头也未抬:“让他查。账目让胡宗宪和张经配合,做得清清楚楚,各项开支,尤其是新军、水师的开销,每一笔都要有根有据,符合朝廷规制……至少看起来要符合。我们额外补贴、格物院研发的费用,走另外的账,与公账完全分开,绝不能被抓住挪用公帑的罪名。”
“至于案卷,”林琛冷笑一声,“他想看,就给他看‘该看’的部分。刘炳然直接通敌的铁证,人证物证链清晰完整的,可以‘不慎’泄露给他知晓。但涉及到可能牵连更广、指向不明的线索,尤其是与某些京师大佬隐约相关的蛛丝马迹,全部抽走,单独封存。”
“属下明白。”王启年点头,“还有一事,按察司大牢那边回报,刘炳然这几日精神似乎好了些,不再像之前那般颓丧,偶尔还会向狱卒打听外面消息,特别是……京城有无新旨意传来。”
林琛目光微凝:“看来,有人给他递话了,或者,他也在等外面的消息。看紧他,饮食、探视都要严控。必要时,可以让他‘病’上一场,无法见人,无法开口。” 对付这种官场老油条,有时需要非常手段。
“是。” 王启年记下,又道,“另外,我们撒出去的网,有鱼咬钩了。那个钱丰号(钱商人的商行)在庆功宴后第二天,就暗中派人往北边送了一封信,用的是他们自家的商路,很隐秘。我们的人设法截获了副本,用的是暗语,正在破译,但其中提到了‘风物’,‘海货滞销’,‘东主焦虑’等字眼,很可能与走私或通敌有关。”
“盯死钱丰号,查清他们的货物进出渠道,尤其是与沿海港口、渔船、乃至疑似倭寇销赃网络的联系。不急着动手,放长线。”林琛吩咐,“还有,之前让你查严党在东南的其他利益据点,有眉目了吗?”
王启年从怀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名单,呈给林琛:“初步梳理,主要有这几处。漕运上,淮安、扬州几个关键的闸官、押运千户;盐政上,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下的几个分司大使、以及私下掌控大片盐场的豪商;市舶司(虽已形同虚设)原先的几个吏员,如今多转做私港贸易;此外,便是杭州、苏州、松江几处织造局、瓷窑背后,都有严家或其党羽干股分红。这些人盘根错节,与地方官绅多有勾结,动一个,很可能牵出一串。”
林琛看着名单上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官职,眼神深邃。这不仅仅是严党的钱袋子,更是他们在东南的耳目、爪牙和根基。要真正在东南站稳脚跟,推行新政,这些人迟早是绕不开的障碍。
“先记下。眼下还不是全面开战的时候。”林琛将名单收起,“当务之急,是巩固战果,将新军和格物的影响,扎得更深。对了,戚将军那边,‘教导营’的事情进展如何?”
说到这个,王启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戚将军雷厉风行,已从军中挑选了三十名最得力、识字通理的哨长、把总,又从格物院借调了两名懂数算、会画图的士子,就在原来火器营驻地旁,另设了营区,名曰‘东南卫所武备讲习所’,三日前已悄然开训。第一批学员,是张经都指挥使‘推荐’来的十余名浙江都司下属卫所的千户、副千户,多是不得志或心思活络之辈。听说第一天操演燧发枪和讲解简易测绘,就把那几个老行伍震得不轻。”
“好。就是要这个效果。”林琛点头,“让戚将军把握好节奏,既要展示威力,也要适当传授些实在的东西,吊住他们的胃口。这些人,将来或许就是我们在旧军体系内楔入的第一批钉子。”
处理完这些暗流涌动的事务,林琛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案头的《训操纲要》上。这份由李振三人主笔,戚继光补充军事细节的文件,首次系统性地总结了燧发枪部队的编制、训练、战术及后勤保障原则,并尝试将一些基础的地理测量、数据记录、简易工程原理融入基层军官培养。虽然还很粗糙,却是一个从零到一的突破,是“新学”在军事领域结出的第一颗理论果实。
他提笔进行修改和批注,准备将其进一步完善后,作为正式奏报的附件之一,呈送朝廷。这既是汇报成绩,也是展示理念,更是为将来可能的大规模军制改革,投石问路。
就在林琛专注于笔端之时,亲卫来报,张居正从京城派来的心腹家人到了,有密信面呈。
林琛立刻召见。来人风尘仆仆,呈上一个密封的竹筒。林琛验看火漆无误后打开,取出信笺。
张居正的信比以往都要长,详细分析了近期朝局动向。
“……东壁兄台鉴:兄之捷报至,如旱地惊雷。陛下于西苑闻之,击节称善,连道三声‘好’,并问‘林琛所奏新军损耗几何?’。然严嵩次日便率群僚进宫,呈弹章七份,言辞甚烈。其党羽在廷议中,咬定兄‘擅权东南,靡费国帑以养私兵’,更指‘格物’为奇技淫巧,惑乱人心,长此以往,恐使士子弃经义而逐末技,动摇国本。陛下虽未当场决断,然已命户部、兵部会同核查东南军费开支,并着内阁议‘格物’之学是否宜有限制,勿使泛滥……”
看到这里,林琛眉头微蹙。核查军费在预料之中,但将“格物”之学上升到“动摇国本”的高度进行限制讨论,这一招更为阴险,是要从根本上扼杀新学的传播和发展。
张居正继续写道:“……徐相此次态度略明,于御前为兄略作辩解,言‘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林琛平倭乃实绩,其法纵新,其心可嘉’。然其亦言‘格物之学,可于工部、钦天监专研实用,至于庠序教化,仍当以圣贤经义为本’。此乃清流共识,恐难更改……另,北虏俺答部秋高马肥,屡有小股犯边,蓟辽总督王忬告急,请调精兵良械。朝中已有呼声,请调戚继光部北援。陛下意有所动,恐不日将有中旨询问兄之意见……京师水深浪急,兄在东南,务必速固根基,广结善缘,早定善后之策,以抗风浪。居正顿首。”
信末,还附了一小条:“闻高捷在东南,恐为严党耳目,兄宜慎之。又,东南豪商与严府往来密切者众,其财可通神,兄若欲久镇东南,不可不察。”
放下密信,林琛沉默良久。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猛。军费核查、限制“格物”、调兵北援……严党这是组合拳,招招指向他的要害。而清流在根本的意识形态上,也与他的“新学”存在分歧。徐阶的有限支持,更像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而非理念认同。
“根基……善缘……”林琛咀嚼着这两个词。张居正看得明白,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在东南建立起难以撼动的实绩和人望,让朝廷即便想动他,也要掂量掂量后果。
他再次看向王启年:“我们派去联系葡萄牙商人(佛郎机人)的人,有回音了吗?”
之前林琛曾指示,尝试通过隐秘渠道,接触可能在澳门或沿海走私贸易中活动的葡萄牙商人或传教士,目的并非通商,而是获取更先进的世界地图、航海技术资料,乃至……聘请少数精通数学、天文、火器制造的技师,以“顾问”或“翻译”的名义,秘密为格物院和新军服务。这步棋极为冒险,一旦泄露,通番卖国的罪名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但若能成功,带来的知识跃进将是巨大的。
王启年低声道:“有几条线在接触,尚未有确切的、可靠的回应。那些红毛夷狡诈多疑,且与本地海商、甚至倭寇都有勾连,关系复杂。不过,我们的人打听到,确有一小股葡萄牙人,因船只受损,目前滞留在宁波外海某个小岛上,与当地私枭有交易,似乎在寻找机会北上或与更重要的势力接洽。”
“想办法,绕开那些不可靠的中间人,直接接触这一小股葡萄牙人。”林琛下定决心,“不要提任何官方背景,就以江南大商号寻求‘海外奇珍’和‘巧匠’的名义接触。可以许以重利,但必须甄别其真才实学,且要确保能绝对控制。此事由你亲自挑选最可靠、最机敏、通晓一些番语的人去办,注意隐秘,宁缓勿错。”
“是!属下亲自去安排。”王启年深知此事重大,凛然应命。
林琛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泛黄的树叶。秋意渐深,京城的寒风,想必比江南更加凛冽。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一步踏错,可能满盘皆输。但若因畏惧而退缩,之前所有的努力,包括那些阵亡将士的鲜血,都可能白费。
知识的权杖,在引领他赢得一场辉煌的军事胜利后,现在需要指引他在政治、经济、甚至隐秘的外交领域,开辟新的战线。他要巩固的,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是一个以“新学”为内核、能够自我发展、抵御外部压力的“东南新局面”。
这很难,甚至比打赢一场战争更难。因为这不仅是与敌人斗,更是与旧有的观念、制度、利益集团,乃至与时间赛跑。
他拿起笔,开始草拟两份奏章。一份是正式汇报赭山战役详细经过、战果、经验总结,并附上《训操纲要》,重点阐述新式军队和“格物”知识在战争中的关键作用,并顺势提出在东南试点“卫所武备讲习所”,推广新式战法,巩固海防的请求。
另一份,则是针对朝廷可能“核查军费”和“限制格物”的预备案。他准备详细列出军费开支明细(当然是处理过的),并着重说明“格物”之学在改良农具、兴修水利、防治瘟疫、提高工匠效率等方面的“实用”价值,强调其“辅助圣教、裨益民生”的功用,暂时避开对传统经义教育的直接挑战,以退为进。
同时,他还要给戚继光、胡宗宪等人写信,统一口径,并让他们也开始动用各自在朝中的关系,为自己发声。
做完这些,天色已晚。林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走到庭院中。夜空晴朗,繁星点点。他知道,自己点燃的这点“新学”星火,在庞大的帝国和顽固的传统面前,依然微弱。但星火可以燎原,前提是,他要保护好这最初的火种,并不断为之添柴加薪。
潜流再急,星火不灭。这场漫长而艰难的改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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