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空铺惊雷》
鹅毛大雪,无声地覆盖了京城。陈记煤铺的后院,库房那两扇沉重的榆木大门洞开着,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在熹微的晨光里吐出彻骨的寒意。
陈文强站在门槛内,一动不动。他身上裹着厚实的棉袍,脸色却比外面屋檐下垂挂的冰凌还要青白。他死死盯着库房深处,那里本该堆积如山的、用油纸包裹得整整齐齐的煤饼,此刻只剩下冰冷、潮湿的青砖地面,零星散落着几块黑得刺眼的煤渣。
“空了…” 他喉咙里滚出两个字,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激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脚下一个趔趄,他伸手扶住冰冷的门框,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拉回一丝神智。
那上千两白银的“会员”预售款!那些街坊邻居、小商小户信任的眼神!没了这些煤,承诺就成了泡影,陈记煤铺这块刚刚立起来的招牌,顷刻间就会变成人人喊打的耻辱柱,被愤怒的唾沫星子彻底淹没、烧成白地!
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踩碎了积雪。陈乐天、陈浩然、陈巧芸裹着寒气冲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刚被叫醒的茫然和惺忪。可当他们看清库房内那令人心胆俱裂的空旷时,所有的睡意瞬间被惊飞。
“爹!这…这怎么回事?”陈乐天失声惊叫,几步抢到库房中央,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仿佛那些煤能凭空再变回来,“昨晚关门时明明还堆得满满的!锁呢?门栓呢?”
陈浩然脸色煞白,快步走到库房门口检查。厚重的门板完好无损,那把黄铜大锁也静静挂在门环上,锁眼处没有丝毫撬砸的痕迹。“锁是好的…门栓也没断…”他喃喃道,指尖拂过冰冷的门栓,一股寒意直透心底,“难道…是内贼?”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煤…我们的煤…”陈巧芸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看着空荡荡的库房,仿佛看到了那些付了钱的街坊大娘失望甚至愤怒的脸,看到了陈家刚刚在京城立足的希望被生生掐灭。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单薄的身子微微发着抖。
绝望如同库房里弥漫的阴冷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盘旋不去,仿佛冻结了最后一丝侥幸。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只有门外呼啸的风雪声,像是无情的嘲笑。
“砰!砰砰砰!!”
“姓陈的!开门!!”
“骗子!滚出来!!”
“退钱!还我们的血汗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狂暴的砸门声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在陈家人耳边!前铺临街的大门被擂得山响,木头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无数个愤怒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汹涌的、充满破坏力的声浪,穿透厚厚的门板,狠狠撞进后院,撞进库房,撞在陈家每一个人骤然紧缩的心上!
陈文强猛地挺直了背脊,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来了!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这汹汹的民意,就是足以将他们全家彻底碾碎的巨浪!陈乐天和陈浩然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怒和警惕。陈巧芸更是吓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旁边陈浩然的胳膊,指尖冰凉。
“爹!怎么办?”陈乐天急道,额角渗出冷汗,“这么多人…他们要是冲进来…”
“不能开门!”陈浩然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群情激愤,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可不开门,他们更以为我们心虚跑路了!”陈乐天反驳,焦虑地看向父亲。
陈文强死死咬着牙关,腮帮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库房失窃的打击还未消化,债主临门的危机已迫在眉睫!他看着三个惊慌失措的孩子,一股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份属于现代煤老板的狠劲和决断终于压倒了惊惶。
“慌什么!”他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让其他三人瞬间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天塌不下来!乐天!”
“爹!”陈乐天立刻应声。
“你,从后门出去,绕到前面街口看看,到底来了多少人,有没有领头的闹得最凶的,给我记住样子!别让人看见!”陈文强语速飞快,思路异常清晰,“浩然!”
“大伯!”陈浩然挺直腰背。
“你脑子活,账目都在你手里。立刻回屋,把预售会员的账本、收据底联全部给我找出来!一笔都不能错!还有,看看我们手头还剩多少现银!”陈文强眼神锐利,“巧芸!”
“爹!”陈巧芸强自镇定,应了一声。
“你…你稳住后院!”陈文强看着女儿苍白的脸,终究没把更重的任务给她,“关好后门,谁也别放进来!特别是那个姓年的!”
“知道了,爹!”陈巧芸用力点头。
“我去前面!”陈文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棉袍,尽管手指还在微微发颤,但他努力挺直了脊梁,大步流星地朝前铺走去,背影在昏暗的晨光里竟显出几分孤注一掷的悲壮。“稳住他们!争取时间!”
他走到通往前铺的小门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栓。
外面的声浪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入!震耳欲聋的怒骂声、拍门声,几乎要将小小的铺面掀翻!陈文强顶着巨大的压力,走到紧闭的铺门前,隔着门板,提高了嗓门,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各位街坊!各位主顾!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陈记煤铺在此,跑不了!库房出了点岔子,正在清查!请大家伙儿信我陈某人一次!给我半天!就半天时间!我陈文强以性命担保,一定给大家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该供煤的供煤!该退钱的退钱!决不食言!!”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承诺,暂时压过了门外的喧嚣。拍门声和叫骂声果然小了一些,显然他“以性命担保”的狠话起了作用。
“陈老板!空口无凭啊!”
“半天?半天你们要是跑了怎么办?”
“对!先退钱!现在就退!”
质疑声依旧此起彼伏,但至少不再是纯粹的失控状态。
“大家伙儿都听见了!我陈文强就在这里!铺子也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陈文强额头青筋跳动,继续吼着,“半天!就半天!过了午时,若我陈某人不能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说法,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拆了这铺子,任你们处置!如何?!”
门外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一些零星的议论和不满的嘟囔。显然,陈文强这破釜沉舟的架势和明确的时间点,暂时安抚住了大部分人的情绪,至少给了陈家一个喘息之机。
陈文强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后背的棉袍早已被冷汗浸透。这第一道鬼门关,算是暂时闯过去了。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转身快步走向后院。时间,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后院小厅里,气氛凝重如铁。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陈浩然飞快地翻动着厚厚的账本,指尖划过一行行墨迹清晰的记录,眉头紧锁。陈乐天则焦急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起码上百号人堵在门口!领头的就是东街开杂货铺的王麻子!那家伙嗓门最大,跳得最高!还有几个面生的汉子,看着就不像善茬,混在人群里使劲煽风点火…”
陈文强沉着脸走进来,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前铺隐约传来的嘈杂。“账目怎么样?”他直接问陈浩然,声音低沉。
陈浩然抬起头,脸色异常难看,将摊开的账本推到陈文强面前:“大伯,预售款总共收了一千一百三十五两七钱。现银…”他指了指旁边桌上摊开的一个小木匣,“连同铺子里所有的流水,一共只剩二百四十八两不到!差额巨大!”他顿了顿,指着账本上一处用朱笔新圈出的地方,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还有这个…昨晚…子时末刻!就在我们锁门后不到一个时辰,账上竟有一笔支出记录:二百两整!用途只写了‘急用’!这字迹…看着像是张师爷的笔体,但很潦草匆忙!可张师爷昨日酉时便告假离开了,说家中老母不适!”
“什么?!”陈文强和陈乐天同时惊呼出声,凑到账本前。昏黄的灯光下,那行突兀的朱笔记录刺眼无比。“二百两…子时末刻…”陈文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张师爷?那个说话慢条斯理、做事还算稳妥的落魄老童生?是他监守自盗?还是被人胁迫?这笔“急用”的钱,流向了哪里?和库房失窃是否有关联?
“他娘的!果然有内鬼!”陈乐天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油灯火苗剧烈跳动,“张老头!平时装得老实巴交!爹,我这就去他家把他揪出来!”
“慢着!”陈文强一把按住儿子,眼神凌厉如刀,“现在去抓人,只会打草惊蛇!若真是他,他拿了钱,煤又不是他一个人能搬走的!背后肯定还有人!说不定就是年小刀那个王八蛋指使的!现在去,人赃并获还好,若抓不到把柄,反而被他反咬一口!”
“那怎么办?煤没了!钱也没了!拿什么填这窟窿?”陈乐天急得眼睛发红。
“窟窿要填!贼也要抓!”陈文强眼中闪过一丝属于煤老板的狠厉和狡黠,“乐天,你刚才说,有几个面生的汉子在人群里煽风点火?”
“对!看着就流里流气的!”
“好!”陈文强猛地一拍桌子,“我们就来个‘引蛇出洞’!他不是要我们陈记垮台吗?我们偏偏要让它‘活’过来!活得比之前还好!”
“大伯的意思是?”陈浩然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浩然!你立刻按账本,把我们剩下那点煤,连同库房地上的煤渣子都扫干净!全部包成小包!记住,每包上面,用红纸给我写上大大的‘陈记’两个字!再写上‘凭会员契据,优先限量供应,每人仅限一包’!巧芸!”
“爹!”一直紧张旁听的陈巧芸立刻应道。
“你字写得好看!立刻给我写几十份‘告会员书’!大意就是:因不可抗力(就写天灾风雪阻了运煤道),库房存煤告罄,东主万分愧疚!为表诚意,今日所有会员,凭契据可先免费领取‘陈记保供煤’一包,解燃眉之急!同时,为弥补损失,所有会员本月购煤享八折!新会员入会,需老会员引荐并担保!今日未能领到煤的会员,三日内凭契据,陈记双倍退还预存银钱!立字为据!” 陈文强语速极快,思路却异常清晰,一套组合拳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免费送?还双倍退钱?”陈乐天瞪大了眼,“爹!这…这得赔死啊!我们哪还有钱?”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陈文强咬牙道,“这是唯一能暂时稳住大部分老实会员的法子!免费送一小包,是给他们一个希望,证明我们还在,没跑!双倍退钱的承诺,是给那些实在等不及的人一个退路,也显得我们敢作敢当!最关键的是——新会员需老会员引荐担保!这一招,能把那些真正信任我们的老主顾,和我们彻底绑在一起!而那些混在人群里、根本没交钱只想闹事的鬼祟东西,自然就暴露了!他们拿不出契据,也找不到人担保!”
陈浩然眼睛大亮,拍案叫绝:“妙啊!大伯!此计一石三鸟!稳住人心,甄别奸细,还能借老会员之口,把我们的‘信誉’和‘担当’传扬出去!虽损失些钱粮,却可能赢得转机!”
“就是这个理!”陈文强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快去办!浩然你写告示!乐天你去分装煤!巧芸写‘会员书’!动作要快!赶在午时前,把局面稳住!”
小小的后厅瞬间忙碌起来。陈浩然伏案疾书,笔走龙蛇;陈乐天冲进冰冷的库房,咬着牙将散落在地的煤渣和角落里仅存的一点底煤扫拢,忍着煤灰呛鼻,笨拙却飞快地用油纸分包;陈巧芸则找来干净的宣纸,凝神静气,用簪花小楷一笔一划地誊写着父亲口述的承诺,字迹娟秀而有力,仿佛要将这份沉甸甸的信用刻进纸里。
陈文强也没闲着,他翻箱倒柜,找出几张质地稍好的红纸,亲自裁开,用粗豪的笔触写下“陈记保供煤”和“会员专享”的字样。每一笔都仿佛用尽了力气,透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时间在紧张忙碌中飞速流逝。前门外的喧嚣时起时伏,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终于,在接近午时的时候,一切准备就绪。几十份墨迹未干的“告会员书”被陈巧芸小心翼翼地贴在前铺门板内侧和旁边墙壁显眼处。铺门内的小桌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上百个用油纸包好、贴着红纸标签的小煤包。陈文强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对陈乐天和浩然沉声道:“开门!按计划行事!”
“吱呀——”
沉重的铺门再次打开。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猛地灌入,门外黑压压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门内的陈文强和他身后桌上那堆“珍贵”的小煤包。
陈文强站在门槛内,迎着无数审视、怀疑、愤怒的目光,朗声开口,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
“各位街坊!各位会员主顾!陈某人愧对大家信任!风雪阻道,运煤不及,库房存煤耗尽,让大家受冻受惊了!陈某在此,给大家赔罪!” 他抱拳,对着人群深深一揖。
人群一阵骚动,窃窃私语。
“然,承诺重于山!信誉大于天!”陈文强直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凡持有我陈记会员契据者,今日,可凭据免费领取‘陈记保供煤’一包!虽杯水车薪,亦是我陈记一片诚心!解您今日燃眉之急!” 他侧身,指向桌上那堆小小的煤包。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惊讶、意外、将信将疑。
“同时!”陈文强继续高声道,压过议论,“为表歉意,所有会员,本月内购煤,一律八折!凡今日未能领到此煤者,三日内,凭契据,到我陈记铺面,我陈文强双倍退还您的预存银钱!绝不拖欠!此承诺,已白纸黑字张贴在此!”他指向门板上的告示,“若有违诺,天厌之!地弃之!”
掷地有声的誓言,加上那白纸黑字的凭证,如同在滚油里浇了一瓢冷水。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煤老板和儿女的穿越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