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练，悄无声息地自西窗漫入，流淌过冰凉的地板，漫上床榻的一角。骆云曦蜷缩在锦被里数钱，指尖一枚枚捻过那些被她摩挲得温热的铜钱和碎银，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钱财的实感稍稍安抚了内心的躁动，然而，白日里谢无极那句状似无意的“幽州的梅花，想来已至盛时了”，却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间反复漾起涟漪，挥之不去。
“骆云曦，你醒醒！”她在心底狠狠告诫自己，指甲用力掐入大腿内侧最柔软的皮肉，尖锐的痛感让她瞬间龇牙咧嘴，也逼退了几分不该有的旖旎思绪，“他是深不可测的隐霄阁主，是这封建王朝的大佬！而你呢？你只是个来历不明、连户籍牒文都没有的黑户！你们之间隔着一整条银河系！”
理智如此清晰，可情感却像脱缰的野马。鬼使神差地，她的指尖蘸了杯中微凉的茶水，在光滑的案几上细细勾勒起来。水痕蜿蜒，渐渐晕染出一双深邃眼眸的轮廓，那瞳孔深处，仿佛蕴藏着流动的鎏金……她猛然惊醒，像是被那水痕烫到一般，慌慌张张地抬起袖子，胡乱地将那未干的印记擦抹成一团模糊的云雾，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心头那份悄然滋生的妄念。
窗外，更夫沙哑的梆子声敲过三更，夜凉如水。她摸出颗溶了安神散的桂花糖塞进嘴里。甜意刚漫到舌尖，忽然想起福利院老院长的话：“小曦啊，孤儿最该学会的不是如何向别人讨糖吃，而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勇气和本事。”
那点微末的甜意瞬间被无边的苦涩覆盖，一路蔓延至喉咙，堵得她心口发慌。她用力咬碎了口中的糖核，坚硬的碎渣硌得牙床生疼，却也带来一种自虐般的清醒。“对，锁心锁情，”她低声告诉自己，仿佛在立下一个坚定的誓言，“保持清醒，找到回家的路，回到阿芸身边才是正途。”
离别的日子，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
她安静地候在青玉书案边，心不在焉地磨着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流连于谢无极批阅密函的侧脸。灯下他轮廓分明，长睫垂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冷峻。她深吸一口气，故意在他蘸墨的间隙，状似随意地开口：“主子，属下想告假几日，去……江南赏梅。”她刻意将“幽州”换成了遥远的“江南”——以谢无极的七窍玲珑心，定该能品出这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谢无极手中的狼毫笔骤然停滞在半空，一滴饱满的墨汁失控地滴落，滴在密函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目的黑。他缓缓抬眼，那双鎏金瞳像淬了冰的湖面，冷冽得让人心惊：“隐霄阁后山的红梅，不够路兄驻足赏玩？”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略显鼓囊的袖口——那里藏着阿巧特制、可用于远距离传讯或侦查的微型机关鸢。
“江南的梅……别有一番野趣，属下……”她试图解释，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话未说完便被截断。“待处理完沧溟使臣之事，我陪你去。”谢无极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既定的事实，然而手中那支狼毫笔却在纸面上划出一道深刻而凌乱的墨痕，泄露了主人绝不平静的内心。
明路既已堵死，那便唯有暗度陈仓。
骆云曦将兑好的银票折成最小的方块，牢牢塞进靴筒底层，几件必备的细软和药物则装入阿巧特制的、看似普通却内藏玄机的“缩骨锦囊”。她故作轻松地晃出隐霄阁大门，深知必有暗卫在身后跟随。眼角余光轻易便捕捉到街角那个熟悉的身影——阿满正举着个热腾腾的肉包，嘴角还沾着几粒芝麻。她心下暗笑，一闪身钻进了一家成衣铺。
对着铜镜，将鱼胶搓成乱糟糟的络腮胡，铜粉混着锅灰抹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又在眉骨贴了块新月形的假疤。最后往粗布短打里塞了几把棉絮，瞬间从清瘦公子变成膀大腰圆的壮汉。她晃着把折扇，大摇大摆迈进隔壁胭脂铺，操着变声期似的粗嗓子喊：给我家婆娘来盒玫瑰膏，要最艳的那种！趁着伙计打包的功夫，不动声色的又买齐了剩余的易容用品。
街角的阿满啃完了第八个肉包，久不见人出来，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他冲进成衣铺内间，只见更衣的屏风后空空如也，只悬着一张字条，上面那歪歪扭扭、却熟悉无比的笔迹刺眼地写着：后会无期！
“完了完了！捅破天了！”阿满攥着字条，脸色煞白，如同被火烧了屁股般冲出店铺，一只鞋跑掉了都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主子这回非把我扔进百蛊潭里泡上三天三夜不可！”
他在回廊下撞见正拿着树枝在沙地上教兄弟们认“E”、“w”符号的阿追，一把抓住对方，声音都变了调：“快！快放机关鸢传讯！小七……小七他跑了！”
书房内，谢无极正心不在焉地捻着一朵娇艳的蓝鸢尾把玩，闻言，指节猛地收紧，柔嫩的花瓣瞬间在他掌心被碾碎，蓝色的花汁如同眼泪般簌簌而落，沿着他掌心的纹路蜿蜒流淌，恰好漫过那朵平日隐匿、此刻却微微发烫的赤莲纹，晕染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血色。二号阿影无声呈上一个从骆云曦妆奁深处搜出的油纸包，除却螺子黛与鱼胶，竟还有张泛黄的字条，上面写着：「此去开天门，勿寻。——路仁甲 留」
“好……好一个路仁甲！”谢无极盯着那纸条，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震荡着空气，连案头那盏精致的鎏金烛台都噼啪溅出几点火星。花汁仍在不断从指缝滴落，他再抬眼时，眼底已凝冻了一层万年寒冰，“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去百花楼，把顾千衣给我拖回来！让他带着显形粉，给我搜遍临安城的每个角落。”
一道道命令发下去，消息却如同不祥的雪片般接连传回：
“报！南市所有赌坊、客栈均已翻遍，未见踪影！”
“报！城隍庙周边的乞儿帮众问遍了，皆言未曾见过此人！”
“报！库房内的轻型机关鸢确认少了一只！后山寒潭边发现新鲜足迹，看着像是七公子的尺寸...”
谢无极从匣中取出玄铁面具，鎏金镜里映出那张狰狞的修罗面。指尖抚过眉心那道旧疤——那是三年前为拒婚所刻，如今倒要与她演这出猫鼠戏。骆云曦枕畔的《概率论》还摊在案头，页脚蜷着她画的简笔画笑脸，炭笔印子早被摩挲得晕开，像朵模糊的蒲公英。
“主子……还是未能寻到七公子踪迹。”五号阿冷跪在屏风后禀报，他怀中的冰刃凝结着层层白霜，映得他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冰冷。
谢无极紧紧攥着那副玄铁面具，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渗入骨髓，却远不及心头那股空落落的寒意。鞘中的承影剑不安地发出低微的嗡鸣，像是在嘲笑他机关算尽，却算不准那人转身时，眼里究竟有没有半分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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