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云子道长依旧闭着眼，手指搭上二狗子的手腕。仅仅一瞬，甚至比前面许多孩子的时间都短，他便收回了手，微微摇了摇头。
道童立刻示意二狗子可以离开了，并递给他十文钱。
二狗子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如释重负，紧紧攥着那十文钱，脸上笑开了花，朝着台下的陈平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铜钱，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下台，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挤到陈平身边，低声道：“看！平娃子，十文钱！嘿嘿，晚上回去能给俺娘加餐了！”
陈平看着二狗子那满足的笑容，又看了看台上那四位被选中的、恍如梦中的少年，再看向那位高深莫测的天云子道长。一个强烈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
为什么我不能试试？
我也十二岁，我也符合要求！就算选不上，也能有十文钱！或许我也能选上呢？
眼看着最后一个排队的孩子也被摸完脉，拿到了十文钱，失望或欣喜地离开。台子上，连同最初选中的，一共站着四个少年。天云子道长似乎准备起身，王府属官也开始收拾东西。
陈平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剧烈起伏。他不再犹豫，猛地从伙计队列中向前跨出几步，朝着台子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仙……仙长！请……请等一下！”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甚至破了音，在这骤然安静下来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这个瘦小的跑堂伙计身上。
王掌柜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抓住陈平的胳膊，低声厉喝道：“陈平！你发什么疯！赶紧给我滚回去！惊扰了仙师和王府贵人，你担待得起吗？！” 说着，就要用力把他拽回去。
“等等。” 台上，天云子道长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陈平身上，带着一丝探究，“这小娃娃，有何事？”
陈平用力挣脱王掌柜的手，虽然心跳如鼓，却倔强地抬起头，迎着老道长的目光，声音依旧有些发颤，但清晰了许多：“回……回仙师的话！小子陈平，今年刚满十二岁！符合仙长收徒的年纪要求！小子……小子也想请仙长摸脉，一试仙缘！”
“胡闹！”王掌柜气得脸都白了，指着陈平的鼻子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低三下四的跑堂伙计！也敢痴心妄想，攀仙长的仙缘？还不快给我滚下去干活！” 他生怕陈平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举动，连累了他和酒楼。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讥讽的声音从大门方向传来：
“嗬！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陈平，你爹娘死了没人教，你就连自己几斤几两都忘了？仙长是何等人物，也是你这等下贱胚子能高攀的？还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穷酸模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虎不知何时又挤回了酒楼门口，正抱着胳膊，一脸鄙夷地看着陈平。他显然刚才也去排队了，但并未被选中，此刻正憋着一肚子火，见到陈平居然敢主动站出来，立刻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陈平的脸瞬间涨红，屈辱和愤怒让他浑身发抖。李虎辱骂他也就罢了，竟然还带上了他已故的父母！
“李虎！你闭嘴！” 不等陈平反驳，他身边的二狗子不干了，他猛地站出来，挡在陈平身前，朝着李虎怒目而视，“平娃子怎么就不行了？仙长说了，不论贫贱富贵都能试！你家有钱就了不起啊？仙长不也没选你吗？你凭啥不让平娃子试？”
二狗子声音洪亮，带着庄稼汉子的耿直和一股蛮劲儿。
李虎被戳到痛处，顿时恼羞成怒：“陈二狗！这里有你个泥腿子什么事？滚一边去！”
“俺就不滚！你欺负平娃子就不行！”
“你……”
“够了！”
一声冷冽的呵斥响起，来自台下一名按刀而立的王府侍卫首领。他目光如刀，扫过争吵的几人，强大的气场瞬间震慑全场。“仙师法驾之前，岂容尔等喧哗吵闹！再有多言者，乱棍打出！”
李虎和二狗子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吵。
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回到天云道长和陈平身上。
王掌柜还想说什么：“仙师，您看这……”
天云道长却摆了摆手，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他看着台下那个虽然瘦小，却在众人质疑和辱骂中依旧倔强站立，眼神中带着渴望与不屈的少年，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童言无忌，心诚即可。贫道既言明，八岁至十五岁童子皆可一试，自然一视同仁。”
他目光落在陈平身上，微微颔首：“你，上前来。”
陈平深吸一口气，迈步踏上高台。他走到天云道长面前，依着前面人的样子，伸出自己略显粗糙的手腕。
老道如之前一般，伸出二指，搭上他的脉门。
指尖微凉。
陈平屏住呼吸。
然而，就在老道手指触碰到他皮肤的一刹那，陈平敏锐地感觉到，老道的手指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绝非之前那种流畅自然的触碰，而是极其细微的停滞，仿佛指尖感受到了什么异常。
老道原本半阖的眼帘倏地抬起，一道锐利如电的目光瞬间落在陈平脸上，虽然只是一闪即逝，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但陈平确信自己捕捉到了那瞬间的惊异和探究。
老道的手指并未立刻离开，反而稍稍加压，似乎在更仔细地感知着什么。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指尖甚至在陈平的脉门上极其轻微地移动了毫厘，像是在确认某个位置。
陈平的心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
整个过程其实依旧短暂，不过比其他人多了那么几次心跳的时间。老道缓缓收回了手指，目光深沉地看了陈平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有惊讶，有疑惑。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身旁的道童淡淡道：“赏银十两。”
道童愣了一下，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确认道：“师、师父？是……十两赏银？”
“嗯。”天云子淡淡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高深莫测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细微的波动从未发生。
但这简短的对话和确认，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十……十两？！”
王掌柜第一个失声惊呼，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脸上的肥肉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剧烈颤抖着。他听到了什么？不是十文钱！是十两白银！赏银十两！这意味着……陈平这小子，被选中了？！这怎么可能！一个他平日里可以随意打骂、克扣工钱的穷酸跑堂，竟然真的有仙缘？要被王府的仙师收为弟子？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无法思考，只是呆呆地看着台上的陈平，又看看闭目的天云子，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十两”和“选中”这两个词在疯狂回荡。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脸上的鄙夷和嘲弄瞬间凝固，转而化为极度的扭曲和无法接受的狂怒。他指着陈平，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刺耳，“仙长！您是不是弄错了？他陈平就是个穷鬼，是个下贱的跑堂！他怎么可能有仙根？他凭什么？我都没有被选中，他凭什么？！” 他语无伦次，嫉妒和羞辱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几乎要失去理智。他无法接受，这个他一直踩在脚下肆意欺凌的对象，竟然一跃而上，获得了连他都渴望却不可得的仙缘！
“平娃子！选中了！俺的娘诶！平娃子被仙长选中了！！” 二狗子陈勇的反应则截然不同。他先是猛地一愣，随即爆发出巨大的狂喜，黝黑的脸膛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他一把扔掉手里紧紧攥着的十文钱——那刚才还被他视若珍宝的铜钱此刻似乎不值一提了——猛地冲上前，想要抱住陈平，又碍于场合不敢造次，只能用力挥舞着拳头，在原地又蹦又跳，咧开大嘴，露出两排白牙，笑得见牙不见眼。他纯粹地为陈平感到高兴，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只有最朴素的兄弟情谊和为朋友改变命运的由衷喜悦。“太好了！平娃子！太好了！你以后就是仙人的徒弟了！再也不用受气了！”
台上的陈平自己，也完全懵了。
他站在那里，伸出的手腕还僵在半空，仿佛还能感受到老道长指尖那微凉的触感和那短暂的停顿。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心神，让他头晕目眩，手脚冰凉。
选中了？
我真的……被选中了？
十两银子……仙师弟子……
他下意识地看向台下——王掌柜那惊骇欲绝的脸，李虎那因嫉妒而狰狞的面孔，还有二狗子哥那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真实又荒诞的画面。
巨大的惊喜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他想起了去世的父母，如果他们还在，看到这一幕该有多好……他想起了这两年来寄人篱下、辛苦劳作、受人白眼的每一天……所有的委屈、艰辛和隐忍，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但他死死咬着牙，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转向已经闭上双眼的天云子道长，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却无比清晰坚定：
“小子陈平……谢仙师成全！”
这一刻，他瘦小的背影在众人眼中，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那不再仅仅是一个卑微的跑堂伙计，而是被仙缘眷顾，即将踏上一条完全不同道路的幸运儿。
王掌柜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脸上的表情瞬间从惊骇变成了极致的谄媚和惶恐。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凑到台前，对着天云子点头哈腰，又对着陈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陈……陈平啊！不！陈……陈小仙童！恭喜！恭喜啊！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池中之物！早晚要飞黄腾达！以前在店里，掌柜我……我那是磨炼你！对，磨炼你！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他语无伦次，试图挽回之前恶劣的态度，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李虎看着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再也无颜待下去，猛地转身，推开人群，灰头土脸地冲出了遇仙楼。
天云子道长对台下的纷扰恍若未闻，只是对身旁的属官微微颔首。
那属官会意，上前一步，朗声道：“陈平，既蒙仙师青眼，收录门下，便是王府座上宾。即刻起，你与凡尘俗事再无瓜葛。这十两安家银，你自行处置，与家人道别后，随仙师及王府车驾一同启程。”
陈平接过那袋对他来说重若千钧的银子，手指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满脸堆笑的王掌柜，最终落在激动不已的二狗子身上。
他走到二狗子面前，将整个钱袋塞到他手里。
二狗子吓了一跳，像被烫到一样想推回来：“平娃子！这……这可使不得！这是仙长给你的安家银子！”
陈平按住他的手，看着这个在他最困难时给予他温暖和保护的兄长，眼圈再次泛红，声音却无比坚定：“二狗子哥，这钱你拿着！带回去给铁柱叔和婶娘！告诉他们，陈平……不会忘了他们的恩情！等我……等我学成本事，一定回来报答！”
二狗子看着陈平眼中不容置疑的恳切，又看了看那袋银子，最终重重点头，用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钱袋，虎目中也含了泪花：“好！平娃子！哥替你带回去！你在外面……好好跟仙长学本事！照顾好自己！”
陈平用力点头。
这时，天云子道长已从太师椅上起身，拂尘一摆，在道童和王府属官的簇拥下，缓步向酒楼外走去。
陈平最后看了一眼这熟悉的遇仙楼，看了一眼满脸复杂的王掌柜，看了一眼紧握银袋、泪光闪烁的二狗子哥，然后毅然转身，跟上了那道紫色的、引领他走向未知仙途的背影。
他的脚步，从未如此坚定。
遇仙楼外，阳光正好，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虎头镇的平凡岁月，在这一刻，于他身后缓缓关上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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