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柳映雪打开信封，顾长风那枚闪着金光的“1956国庆纪念”章和那张穿着笔挺受阅礼服、英气逼人的照片，让她呼吸一窒。她先是拿起照片，指尖轻轻拂过丈夫威严而熟悉的面容，拂过那肩章上的星徽，拂过他胸前那些记录着烽火岁月的勋章，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娘！大姨！快来看！长风的信！还有照片！”她声音带着哽咽，却充满了兴奋，朝着院子里喊道。
顾王氏和周陈氏闻声进来。顾王氏手上还沾着和面的面粉，周陈氏则提着一把刚摘下的、带着露水的小葱。
柳映雪将照片递过去，又将信里关于参加国庆阅兵的部分，激动地、语速稍快地念给她们听。
顾王氏接过照片，凑到眼前，仔细端详着儿子那身从未见过的、极其威风的礼服和肩上闪亮的星徽，听着柳映雪念到“走过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检阅”，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嘴唇翕动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连说了几个“好！好！我儿……我儿有出息！”她用手背抹着泪，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将那照片紧紧捂在胸口。
周陈氏默默站在一旁，目光也落在照片上。她看得比顾王氏更久，更仔细。当照片递到她面前时，她那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在身侧的粗布围裙上轻轻蹭了蹭，似乎想蹭掉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才伸出去，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张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相纸。
照片上的顾长风，身着笔挺的呢子军装，头戴大檐帽，帽徽和肩章上的星徽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他眉宇间凝聚着军人特有的坚毅与沉稳，眼神锐利，望向远方，仿佛能穿透相纸，直视人心。胸前那一排象征着战功与资历的勋章，更是无声地诉说着他经历过的烽火硝烟。
周陈氏的目光，首先久久地停留在那身军装上。这不再是记忆中那种混乱年代的、粗糙破旧的“老虎皮”，而是如此规整、威严、代表着秩序与力量的崭新制式服装。然后，她的视线缓缓扫过那些勋章，每一枚，似乎都对应着一场她或许听说过、或许根本无法想象的惨烈战斗。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顾长风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脸上。
就在这一瞬间，周陈氏那常年如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从眼底最深处荡漾开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相纸边缘被捏出轻微的褶皱。她整个人仿佛被定住，周围的喧嚣——顾王氏激动的啜泣、柳映雪兴奋的解说、窗外孩子的咿呀——似乎都瞬间远去，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军装……年轻的、带着杀伐之气的面孔……勋章……
一些被漫长岁月和苦难尘封了近三十年的碎片，如同沉在水底的冰块，猝不及防地浮上心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模糊的光影。
那也是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年纪似乎比照片上的长风还要轻些，面容已然模糊，只记得颧骨很高，眼睛很亮，带着一种她当时无法理解的、混合着理想与绝望的光芒。那身军装是灰蓝色的，破旧，沾着泥点和深色的、疑似干涸血渍的痕迹。那是哪一年的队伍？是“辫子军”？还是“北伐军”？她记不清了，那时她太小，只记得兵荒马乱，村镇被不同的队伍来回蹂躏。
她记得那个年轻军人塞给父亲——那个救了她、养大她的王氏老父亲——几块带着体温的、硌牙的干粮，声音嘶哑地说：“老乡……这丫头……麻烦……”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或者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打断。她只记得父亲死死攥着那几块干粮，将那年轻人推进了屋后的地窖，而她自己，被父亲用满是柴草和泥土气息的粗布被子紧紧裹住，蜷缩在炕角最深的阴影里，听着外面零星的枪声、杂沓的脚步声和模糊的呵斥声渐行渐远。
后来，地窖里再也没有动静。父亲在深夜偷偷下去看过，上来时，脸色灰败，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用力地搓洗着手上沾到的、已经发黑的血迹。那个穿着破旧军装的年轻人，如同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再也没有出现过。父亲只对她说，那是条好汉，是为穷人打天下的（或许后来才知道不是？记忆混乱了），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懵懂的她，眼神复杂，包含了怜悯、无奈和一种沉重的托付。从此，她成了王家的“大丫头”，比亲生女儿王氏只大两岁，却早早担起了长姐的责任，也继承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对动荡和穿着军装之人的复杂记忆——既有救命之恩的模糊感念，更有深入骨髓的、对分离与死亡的恐惧。
……
往事如烟，却又沉重如铁。那些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那些在炮火和饥荒中挣扎求生的面孔，与眼前照片上顾长风这张代表着新生政权、代表着强大与秩序的坚毅面庞，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同样是军人，同样年轻，却仿佛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一个如同风雨中飘摇的烛火，转瞬即逝；一个则如同初升的旭日，光芒万丈，代表着不可撼动的力量与希望。
周陈氏感到喉咙有些发紧，一种酸涩的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但她强行压制了下去，只是眼白边缘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她拿着照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大姨？”柳映雪敏锐地察觉到了周陈氏异样的沉默，轻声唤道。
周陈氏猛地回过神，那层无形的屏障瞬间消失，周围的声音重新涌入耳中。她极快地、几不可见地眨了一下眼睛，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她将照片递还给柳映雪，动作恢复了以往的平稳，只是指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嗯。”她发出一个短促而低沉的音节，算是回应。然后，她转过身，默默地走到墙角，拿起之前放下的小葱，继续低头择起来，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神从未发生过。
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被这张照片，被顾长风的这份荣耀，轻轻地撬开了一道缝隙。那缝隙里，透出的不再是往昔的冰冷与黑暗，而是一种她几乎陌生的、名为“欣慰”与“期盼”的微光。
顾王氏还沉浸在喜悦中，絮絮叨叨地说着要去给老家的父兄报喜。柳映雪也兴奋地附和，立刻开始准备纸笔。
周陈氏听着她们的计划，择葱的动作没有停。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上，投下一道沉默而坚韧的影子。她想起了王氏老父亲临终前拉着她和妹妹（顾王氏）的手，含糊地嘱咐她要照顾好妹妹，守住这个家。如今，妹妹的儿子如此有出息，成了顶天立地的国家栋梁，这个家，也在这北国的边境小城里，扎下了根，充满了生机。
她择完最后一根葱，将枯黄的叶子仔细地归拢到一起，准备拿去喂鸡。然后，她直起腰，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清水，慢慢地冲洗着沾了泥土的手。冰凉的水流过指缝，带来一丝清醒。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天空中，有几只鸟儿正振翅高飞，奔向远方。
周陈氏的嘴角，在那张饱经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上，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释然，一种跨越了近三十年光阴后，终于看到风雨过后、彩虹初现的平静。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瓢清水，缓缓地倒回了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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