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余威尚未散尽,秋老虎盘踞在鲁东南的上空,闷热依旧。柳映雪的生活,如同上紧的发条,在复仇的轨道上精准而沉默地运行着。她频繁往返于区里与柳家沟之间,汇报工作、领取任务、协调物资,将妇救会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而在这公事公办的往来中,与顾长风的接触,也无可避免地增多起来。
起初,仅仅是工作层面的交集。顾长风负责协调区里的武装和支前工作,柳映雪作为基层妇救会的负责人,不可避免地需要向他汇报情况,听取指示。顾长风发现,这个年轻的妇救会长,与他印象中或是热情洋溢、或是怯懦保守的农村妇女截然不同。
她汇报工作时,言语简洁,条理清晰,数据准确,从不赘言,也从不诉苦。面对困难和突发情况,她总是先陈述客观事实,然后提出一两种经过思考的解决方案,语气平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担当。比如一次,区里紧急调拨一批药材,要求各村妇救会组织人手连夜分装,柳映雪接到任务后,没有强调黑夜和疲惫,只是平静地陈述了村里可用人手的数量和可能需要的时间,并提出可以分班轮换以保证效率和避免过度劳累的建议。顾长风批准后,她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去安排,背影单薄却坚定。
几次下来,顾长风对她处理事务的能力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见过太多人在任务面前或是慌乱,或是讨价还价,像她这样冷静、高效、且总能抓住关键的,实属罕见。
真正的触动,发生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午后。柳映雪冒雨从柳家沟赶来区里,送交一份关于秋收支前劳力安排的详细计划。她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单薄的衣衫紧紧贴着身子,显露出几分伶仃之感。但她怀抱着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件,却没有丝毫狼狈,眼神依旧清亮沉着。
顾长风正在武装部与几个参谋讨论地图,看到她这副模样走进来,不由得皱了皱眉。他示意她稍等,继续处理完手头的事情,才让她上前。
柳映雪将文件递上,声音因为寒冷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但汇报的内容依旧逻辑分明:“顾团长,这是根据各村上报的劳力情况和预计秋收时间,初步拟定的支前人员轮换方案。重点保障运输线和急需物资的生产,同时确保秋收不受大的影响,请过目。”
顾长风接过那叠干燥整洁的文件,目光却落在她还在滴水的衣角和微微发紫的嘴唇上。他沉默了一下,对旁边的警卫员吩咐道:“去炊事班要碗姜汤来。”
柳映雪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睫:“谢谢顾团长,不用麻烦,我汇报完就走。”
“喝了再走。”顾长风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是病倒了,柳家沟的妇救工作谁来抓?”
姜汤很快送来,冒着腾腾热气。柳映雪捧着那碗粗糙的陶碗,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冰冷的手恢复了些许知觉。她没有推辞,小口小口地喝着,姿态依旧保持着距离,但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在氤氲的热气中,莫名削弱了几分她平日里的冷硬,显露出一丝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难得的脆弱。
顾长风坐在对面,看着她安静喝汤的样子,心中那根名为“欣赏”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见过她干练果决的一面,也见过她此刻略显柔弱的一面,但无论哪一面,她眼底深处那种挥之不去的沉郁和近乎固执的坚韧,却始终如一。这让他不禁对这个年轻女子的过去和内心,产生了一丝超越工作关系的好奇。
“工作很重要,但也要注意身体。”顾长风难得地说了一句题外话,语气不再像平时那样纯粹的公事公办,“听说你家里……负担也不轻,自己多当心。”
柳映雪喝汤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看了顾长风一眼。那眼神复杂,有一闪而过的诧异,有被触及心事的细微波动,但更多的,是一种迅速筑起的、礼貌而疏离的屏障。“谢谢顾团长关心,我撑得住。”她将空碗放下,站起身,“如果方案没有其他问题,我就先回去了,村里还有事。”
顾长风看着她迅速恢复成那个无懈可击的“柳主任”,心中了然,知道她不愿多谈私事。他没有再挽留,只是点了点头:“方案我看过再给你答复。路上小心。”
还有一次,是区里组织各村干部学习最新的形势和政策。休息间隙,几个村里的男干部聚在一起抽烟闲聊,话题不知怎的就拐到了柳映雪身上。有人带着几分轻佻的口气,议论她一个年轻寡妇(在他们眼中,李建业多年无音讯与守寡无异)抛头露面,当什么主任,怕是心思不纯。
这话恰好被路过旁边的顾长风听到。他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那几个议论的人,只是淡淡地抛下一句:“背后议论同志,尤其是兢兢业业工作的女同志,不是我们干部该有的作风。柳映雪同志的工作能力和贡献,区里是肯定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那几个闲聊的干部顿时噤声,面露尴尬,讪讪地散开了。这一幕,被恰好从另一边走来的柳映雪看在眼里。她脚步微滞,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但更多的是一种警醒。她不需要同情,更不愿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顾长风的维护,让她感激,却也让她更加坚定了要靠自己站稳脚跟的决心。
类似的细微接触,一次次累积。顾长风欣赏她在困境中挣扎向上的生命力,佩服她面对流言蜚语时的沉默与坚韧,更看重她处理实际工作的能力与头脑。他意识到,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也不同于一般农村妇女的、如同野草般顽强的品格。那份萦绕在她眉宇间的郁气,非但没有削弱她的魅力,反而像一层神秘的薄纱,让他想要探究其下的真相,想要……拂去那层阴霾。
一种超越普通同志关系的好感与钦佩,在顾长风心中悄然萌芽。这情感尚不浓烈,更未曾言明,只是在他看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与关注;在他与她交代工作时,语气会不自觉地放缓一些;在他得知她可能遇到困难时,会下意识地想要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不逾矩的帮助。
而柳映雪,对于顾长风态度的细微变化,并非毫无所觉。她感激他的公正和偶尔流露的关怀,那是在李家从未得到过的尊重。但她那颗被仇恨填满的心,早已如同一块坚冰,无法也无力去回应任何温暖。她甚至刻意保持着更远的距离,生怕这突如其来的善意,会软化她的意志,干扰她复仇的步伐。
长风渐生钦佩意,如春风拂过冰河。
然而,冰河之下,暗流汹涌,复仇的火焰依旧在沉默而固执地燃烧。这两条截然不同的情感线,在时代的洪流中,各自延伸,不知未来是否会交汇,又将交汇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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