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陲,湿热的空气里常年弥漫着草木腐烂和硝烟混合的独特气味。一所依托山洞和简易帐篷搭建的野战医院里,光线昏暗,药品短缺,唯一的“手术室”也只是用几块帆布勉强隔开。浓烈的血腥味和消毒水气味交织,挥之不去。
李建业感觉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中沉浮了很久很久。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偶尔闪过的、如同破碎镜片般的记忆残影——柳映雪那双最初含羞带怯、最终冰冷刺骨的眼睛;父母收到汇款单时那贪婪而隐秘的窃喜;韩梅得知真相时那震惊而怨愤的眼神;还有战场上呼啸的子弹、震耳欲聋的爆炸、战友倒下的身影……这些碎片搅在一起,形成一种混沌的、令人窒息的痛苦。
最终,将他从这片黑暗深渊里拉回来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从胸腔深处爆发的剧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剧烈的震动牵扯着右胸腹那道致命的伤口,疼得他几乎瞬间再次昏厥过去。
“醒了!他醒了!”一个带着惊喜的、年轻而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说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
李建业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的是一张黝黑、稚嫩却布满疲惫的脸庞,头上戴着洗得发白的军帽,帽檐下是一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是他的前通讯员小刘。
“排……排长!您可算醒了!吓死我了!”小刘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去扶他,又不敢碰触他缠满绷带的身体。
李建业的视线缓缓移动,看清楚了周遭的环境。低矮的岩石顶壁,缝隙里还在渗水,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薄薄的、粗糙的军毯。空气闷热而污浊。这里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是人间,是前线条件最为艰苦的野战医院。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多少喜悦,反而是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茫然。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声,干裂的嘴唇上瞬间崩开血口。
“水……给他点水……”一个略显沉稳的声音响起,是野战医院的院长,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军医。他走过来,仔细检查了一下李建业的瞳孔和伤口情况,眉头紧紧锁着,“命是捡回来了,但伤了肺叶,失血过多,以后……怕是留下不小的病根。”
小刘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着温水,润湿李建业干裂的嘴唇。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随着意识的逐渐清晰,身体各处的疼痛也开始争先恐后地苏醒,尤其是右胸腹那个地方,像是有一把烧红的钝刀在里面不停搅动,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但他硬是咬着牙,没有哼出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高……高地……”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两个模糊的字音。这是他昏迷前最后的执念。
“拿下来了!排长!咱们排拿下来了!”小刘连忙回答,语气激动,“多亏了您推开小柱子,吸引了火力,侧翼的兄弟才趁机端掉了那个暗堡!咱们完成任务了!”
听到任务完成,李建业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丝,但眼神依旧空洞。任务完成了,然后呢?他活下来了,然后呢?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建业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沉默地躺在病床上,配合着治疗。他很少说话,眼神总是望着岩壁的某处虚空,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是想他那对贪婪愚昧、如今声名扫地的父母;或许是想那个被他辜负、如今已开启新生的柳映雪;或许是想那个他欺骗、并育有一子却无缘相见的韩梅;又或许,只是在反复咀嚼自己这失败透顶、充满背叛与耻辱的前半生。
他做儿子,未能尽孝,反而将父母拖入深渊;做丈夫,他停妻再娶,欺骗背叛,对原配冷酷,对新婚妻子不诚;做男人,他品行卑劣,道德沦丧。他做人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然而,当师里的调查组和政工干部前来核实战况、为他请功时,从连长、指导员,到他排里的每一个战士,提及他李建业在战斗中的表现,却没有半句微词。
“李排长指挥果断,冲锋在前!”
“要不是排长推开我,我早就没了!”
“排长带着我们啃下了最硬的骨头!”
“他是个真正的军人!”
“真正的军人……”听着这些评价,李建业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是啊,他也只剩下这个身份了。剥离了儿子、丈夫、男人的身份,褪去了所有道德的外衣,他似乎只有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在生死一线的任务中,才能找到自己仅存的一点价值,一点……作为“人”的证明。
他或许不是一个好人,但在履行职责、完成任务、保护战友(哪怕只是下意识的本能)时,他恪守了一个军人的底线。这种纯粹属于职业领域的认可,对于此刻一无所有的他来说,竟成了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亮。
由于他在此次攻坚战斗中的英勇表现(掩护战友、身先士卒)和对夺取关键阵地所起到的决定性作用,尽管他身负“历史问题”,但部队在核实战功时,并未因此抹杀他的贡献。功过分明,是我军一贯的原则。
在他能够勉强下地活动后不久,新的任命下来了。因战功卓着,并考虑到其军事指挥能力,上级决定,任命李建业为某边防团侦察连连长。
职务提升了,从排长到了连长。但这晋升,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讽刺。它并非通往荣耀的阶梯,更像是一条将他牢牢绑定在艰苦边陲、让他用残躯和余生去赎罪的、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路。他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离开野战医院,前往新的岗位那天,天空飘着蒙蒙细雨。李建业穿着略显宽大的新军装,右臂还吊在胸前,脸色依旧苍白。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隐藏在山坳里的、简陋的医院,目光复杂。
小刘和其他几个伤愈的战士来送他。
“连长,保重!”
“连长,以后……常联系!”
李建业看着这些曾经与他并肩作战、被他从枪口下救回,或者救过他的年轻面孔,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保重。”
他转过身,蹒跚地登上那辆送他去新部队的吉普车。雨丝打湿了车窗,外面的景色一片模糊。
他知道,他的人生早已偏离了最初的轨道,坠入了无尽的黑暗。爱情、家庭、名誉、健康……他几乎失去了一切。但讽刺的是,正是这具残破的躯壳和洗刷不掉的道德污点,却因为他在战场上的那点“合格”表现,而被赋予了新的、同样沉重的责任。
他将继续留在这片远离繁华、危机四伏的边境线上,带着他满身的伤痛和无法愈合的内心创口,履行他作为一名“合格军人”的职责。这或许就是命运对他最大的惩罚,也是留给他唯一的、带有救赎意味的出路。
吉普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着,驶向云雾缭绕、前途未卜的远方。李建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情绪深深埋藏。
从此,他活着,只为了“军人”这个身份,直到生命的尽头。
这,就是他李建业,一个做人的失败者,一个在战场上勉强合格的军人,最终的、也是唯一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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