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年冬,朝鲜半岛的雪,下得比东北更猛,更酷烈。
那不是柔软的、装饰性的雪花,而是被朔风卷起的、如同砂砾般的冰晶,铺天盖地,打在脸上生疼,瞬间就能覆盖掉一切战争的痕迹,也将彻骨的寒冷,无差别地注入交战双方的骨髓。
顾长风所在的部队,作为第二批入朝的生力军,在经历了初期与装备占绝对优势的“联合国军”的残酷接战后,正随着整个战线的稳定,逐步向前推进,执行着艰难的阵地攻防和战术反击任务。
他们驻守在一个刚刚从敌人手中夺下的、被炮火犁了数遍的无名高地上。
阵地上,根本谈不上什么工事,只有弹坑连着弹坑,焦黑的泥土混合着冻硬的残肢断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硝烟、血腥和冻土腥气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气温早已降至零下二三十度。战士们蜷缩在简陋的防炮洞或者巨大的弹坑里,身上裹着一切能御寒的东西——单薄的棉军装(很多人的棉花已经在行军中板结)、缴获的美军鸭绒睡袋(如果有幸缴获到的话)、甚至是用缴获的降落伞改成的披风。
但寒冷依旧如同无形的毒蛇,透过层层包裹,噬咬着每个人的体温。
冻伤,成了比枪炮更普通的“伤亡”。
很多战士的脚趾、手指冻得发黑、坏死,却依旧要握着冰冷的钢枪,警惕着敌人的反扑。
顾长风作为师参谋长,需要不断在前沿指挥所和各个阵地之间穿梭。
他裹着一件缴获的美军军官呢子大衣,外面套着志愿军的棉服,依旧觉得寒风能穿透骨髓。
脸颊和耳朵早已冻裂,结着紫黑色的血痂。呵出的气,瞬间就在眉毛、睫毛和帽檐上凝结成厚厚的白霜。
“必须让战士们轮换下来烤烤火!哪怕十分钟也行!”他在一个连部的防炮洞里,对着嗓音嘶哑的连长低吼。
洞壁结着冰,中间生着一小堆用捡来的树枝和破碎的弹药箱点燃的、冒着浓烟的篝火,十几个战士围坐着,伸出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红肿僵硬的手脚,贪婪地汲取着那微不足道的热量,身体却依旧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参谋长,敌人炮火封锁得紧,运送木柴和补给上来的通道时断时续……而且,生火容易暴露目标……”连长一脸为难。
顾长风看着战士们年轻却布满冻疮、疲惫不堪的脸,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
他沉默地脱下自己那双相对厚实些的翻毛皮鞋,递给一个脚上缠着破布、冻伤最严重的战士:“换上!”
“参谋长!这不行……”战士和连长都急了。
“执行命令!”顾长风语气不容置疑,自己则穿上了一双从牺牲战友脚上换下来的、同样单薄的胶底鞋。“我再去其他阵地看看,想办法从团里协调一批冻伤膏和木柴下来。”
他走出防炮洞,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紧了紧大衣领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积雪中艰难前行,警卫员紧跟在他身后。
前方,敌人的冷炮不时落下,在雪地上炸开一个个污黑的弹坑。
推进是缓慢而血腥的。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但顾长风和他指挥的部队,就像这冰雪中顽强生存的劲草,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和灵活的战术,一点点地蚕食着敌人的阵地,将战线艰难地向前推进。
他知道,在这异国的冰天雪地里,每多守住一寸土地,每多消灭一个敌人,身后的祖国,和远在东北边境小城里等待他的那个人,就多一分安全。
在一次小规模的反击战斗间隙,他在一个被遗弃的美军帐篷里,找到了一本被炮火震落在地、封面焦黑的英文小说,还有半盒没有开封的巧克力。
他拿起那块巧克力,冰冷的,坚硬的,却让他瞬间想起了柳映雪。他小心翼翼地将巧克力揣进怀里,仿佛揣着一份来自遥远世界的、脆弱的温暖。
等打完了这一仗,或许可以寄回去给她?他想着,嘴角在冻僵的脸上,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
几乎在同一时间,祖国的另一端,世界的屋脊——青藏高原,正以另一种方式,考验着军人的极限。
李建业接到进藏命令时,他刚带领侦察连完成了一次边境地区的巡逻任务,肺部的旧伤在高原稀薄的空气折磨下,如同风箱般嘶哑作响,每一次深呼吸都带着隐痛。
命令很简单:配合工兵部队,为先遣支队进入西藏勘测、开辟通路。
没有豪言壮语,甚至没有多少准备时间。他们换上总部紧急调拨来的、加厚的御寒被服和皮大衣,携带上最低限度的武器弹药和勘测工具,以及仅能维持数日的、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青稞饼和压缩干粮,便告别了相对熟悉的川西边缘,一头扎进了那片被称为“生命禁区”的茫茫雪域。
这里的天,蓝得令人心悸,也低得仿佛触手可及。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射下来,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极易导致雪盲。空气稀薄得让习惯了平原生活的人如同离水的鱼,胸口憋闷,头晕目眩,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负重百斤。
强劲的高原风,如同无形的巨掌,能将人轻易推倒,卷走的体温比朝鲜的寒风更加迅速和彻底。
李建业沉默地走在队伍的前面,用望远镜观察着前方看似平坦、实则危机四伏的雪原。
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紫色,嘴唇干裂发紫,呼吸粗重而急促。
肺部那道旧伤,在这里成了催命的符咒,但他硬是咬着牙,没有落下一步。
“注意脚下!跟着前面的脚印走!避开冰裂缝!”他嘶哑着声音下达命令,声音在空旷的雪原上显得异常微弱。
勘测和开路的困难超乎想象。
工兵们需要用简陋的工具,在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土地上挖掘,确定路基。骡马在极度严寒和高山反应下成批倒毙,沉重的装备和物资只能靠人力一点一点背运。
暴风雪说来就来,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瞬间就可能天地混沌,白毛风刮得人睁不开眼,辨不清方向,温度骤降至零下四十度以下。
一次,他们在一个海拔近五千米的垭口遭遇了猛烈的暴风雪。能见度瞬间降至不足五米,狂风卷着雪粒,打得人脸颊生疼,无法站立。队伍被迫停止前进,寻找避风处。
“手拉着手!不要散开!”李建业在风中竭力呼喊,自己则站在队伍最外侧,用身体挡住部分风雪。
他和战士们互相搀扶着,蜷缩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等待着风雪过去。寒冷如同潮水般淹没全身,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他摸出怀里那个装着止痛药的小瓶,发现里面的药片早已在低温下冻成了硬块。
他靠着冰冷的岩石,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脑海中再次不受控制地闪过柳映雪决绝的眼神,闪过韩梅怨愤的脸,闪过父母惶恐的模样……还有那个,他只在电报里知其存在、却连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的孩子。
这些影像,如今不再像以前那样带来尖锐的痛苦,反而变成了一种麻木的、沉重的背景音,伴随着他在这绝域之中,一步步走向未知。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渐歇。清点人数,有三名战士在刚才的混乱中失散。找到他们时,已经冻成了僵硬的冰雕,还保持着互相依偎的姿势。
李建业站在那三具年轻的、覆盖着厚厚冰雪的遗体前,久久沉默。
他缓缓抬起手,敬了一个极其标准、却无比沉重的军礼。然后,他转过身,用更加嘶哑的声音命令道:“掩埋好同志。继续前进。”
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条件哀悼。在这条用生命铺就的、通往世界屋脊的天路上,死亡是常态,活着,才是奇迹。
他们踏着没膝的深雪,迎着能把人肺撕裂的寒风,测量着每一寸土地,标识着每一个可能的路线。
李建业那具带着旧伤的身体,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疲惫和疼痛,只剩下一个执念——完成任务,走到指定的地点。
这不仅仅是一项军事任务,对他个人而言,更像是一场通往生命尽头、亦或是灵魂净化的苦行。
他用肉体的极度痛苦和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来磨砺自己,也或许,是在偿还那永远也偿还不清的孽债。
当他最终站在勘测任务的终点,望着脚下那壮丽而残酷的、连绵无尽的雪山时,夕阳的余晖将雪峰染成了凄艳的血红色。
他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着,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朝鲜的冰雪中,顾长风在为了守护而战,一步步向前推进;西藏的绝域里,李建业在为了赎罪而行,一步步走向生命的极限。两人相隔万里,身处不同的战场,面临着不同的敌人和天险,却同样在经历着九死一生的考验。
他们的命运,如同这时代洪流中的两叶扁舟,被推向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充满艰险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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