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风归家的喜悦，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小院里荡漾开层层叠叠的温暖涟漪。
然而，这团聚的温馨尚未细细品味，一个更重要的行程便被提上了日程——返乡。
顾长风的探亲假并不长，在军校积攒的假期加上路途，满打满算也不过月余。
他离家数年，期间经历了战争、深造、授衔、阅兵，人生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却始终未能回山东老家看看年迈的父亲和兄嫂。如今学成归来，这趟归乡之旅，便成了刻不容缓的头等大事。
“你爹年纪大了，一直念叨着你和孩子们。这次说什么也得回去一趟，让你爹亲眼看看他们的儿子如今的模样，看看这三个大孙子！”顾王氏抹着眼泪，语气却无比坚定。她自己也思乡情切，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那片熟悉的土地。
柳映雪完全理解并支持。她深知顾长风对老家的牵挂，也明白公公对孙子（虽然现在是三个孙子）的期盼。她自己，也对那片养育了顾长风的齐鲁大地，怀着一种好奇与敬意。
“是该回去。孩子们还没见过爷爷，大伯和大娘呢。”柳映雪一边利落地收拾着行装，一边说道。她给老家的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有给公公的厚实衣料和营养品，给兄嫂的北疆特产，还有给侄儿侄女们的糖果、小人书。三个孩子的衣物、尿布、奶粉、小玩具更是塞了满满两大包。
周陈氏依旧沉默，但行动却毫不含糊。她默默地帮着柳映雪整理，将孩子们路上可能需要的物品分门别类放好，又特意烙了许多耐存放的干粮，煮了十几个鸡蛋，用油纸包了酱菜，以备长途火车上的不时之需。
出发那天，天刚蒙蒙亮。顾长风穿着一身崭新的便装（为了旅途方便，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关注），更显身姿挺拔。柳映雪也精心打扮过，穿着素雅整洁的列宁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三个孩子被打扮得像年画上的福娃娃，穿着簇新的小红袄、虎头鞋，戴着同款的小帽子，由顾长风、柳映雪、顾王氏和周陈氏轮流抱着、背着。
小小的院子，因为这次远行而显得格外忙碌和拥挤。邻居们闻讯赶来送行，说着祝福和羡慕的话语。
“长风这是衣锦还乡啊！”
“带三个大胖小子回去，他爷爷奶奶得乐坏了！”
“路上小心，照看好孩子！”
告别了邻居，一家人踏着晨曦，走向车站。
顾长风一手提着最重的行李，另一只手稳稳地抱着好奇张望的大宝。柳映雪抱着二宝，顾王氏抱着三宝，周陈氏则背着装满食物和日用品的巨大包袱，手里还拎着一个网兜。
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广袤的原野上。这是孩子们第一次出远门，也是柳映雪和周陈氏第一次乘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人来人往，喧闹不已。
大宝对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趴在车窗边，小手指点着，嘴里发出“啊啊”的惊叹。二宝和三宝则有些不适应，在颠簸和嘈杂中时而哭闹。
柳映雪和顾王氏、周陈氏几乎没怎么休息，轮流哄着孩子，喂奶，换尿布。顾长风也尽力帮忙，他虽然动作有些笨拙，但耐心十足，学着给孩子喂水，用有力的臂膀抱着哭闹的三宝在车厢连接处轻轻踱步，哼唱着不成调的军歌，那低沉的声音竟奇异地有安抚效果。
周陈氏坐在靠过道的位置，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驰的农田、村庄、山脉，对她而言是陌生的风景。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那双手，曾在无数个日夜照料着这三个孩子，此刻离开了熟悉的小院，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只有当孩子哭闹得厉害时，她才会默默地递过温水或干净的尿布，用行动分担着忙碌。
路途漫长而疲惫，但一想到目的地，想到即将见到的亲人，所有的辛苦都化作了期盼。
几天后，火车终于缓缓停靠在一个熟悉的、带着浓厚齐鲁口音的小站。车还没停稳，顾长风就看到了站台上那几个翘首以盼的熟悉身影——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却努力挺直腰板的父亲，还有憨厚笑着、用力挥手的兄长顾长河和同样一脸喜色的嫂子，以及几个好奇张望的半大孩子。
“爹！哥！嫂子！”顾长风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车门一开，他率先跳下车，快步迎了上去。顾父看着眼前这个比记忆中更加高大、沉稳、带着一身英武之气的儿子，激动得老泪纵横，抓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顾长河用力拍着弟弟的肩膀，眼圈泛红：“好！好！回来了就好！”
这时，柳映雪抱着二宝，顾王氏抱着三宝，周陈氏牵着刚刚学会走路还不稳当的大宝，也陆续下了车。
“爹，哥，嫂子，我们回来了。”柳映雪上前，恭敬地叫道。
顾父的注意力立刻被三个穿着红袄、白胖可爱的孙子吸引了过去，他松开儿子，颤巍巍地走上前，看着这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人儿，嘴里不住地念叨：“哎呦，我……这就是我的三个大孙子啊……”平日里严肃的脸上此刻堆满了慈爱和难以置信的喜悦，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想摸摸孙子的小脸，又怕手上的老茧硌着孩子，最终只是轻轻碰了碰大宝的帽子。
大宝似乎不怕生，仰着头，看着眼前这一群激动的大人，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快，快叫爷爷！”柳映雪柔声引导着孩子们。
大宝看着顾父，小嘴动了动，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却清晰地叫了一声：“奶——奶——”
这一声，如同天籁，让顾王氏瞬间泪崩，一把将大宝紧紧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叫了起来。顾父也激动得直搓手，脸上笑开了花。
顾长河的媳妇赶紧上前，帮着拿行李，又招呼着自家的孩子们过来见小叔和小婶，还有这三位小弟弟。
站台上，一时间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激动的泪水和孩子们稚嫩的喧闹声。
回家的路上，顾长河赶着借来的驴车，车上坐得满满当当。顾长风陪着父亲和兄长走在车旁，听着他们讲述着家乡这几年的变化，谁家起了新房，谁家孩子考上了学，田里的收成如何……乡音入耳，倍感亲切。
柳映雪和婆婆、嫂子坐在车上，看着道路两旁熟悉的北方乡村景致，听着她们絮叨着家长里短，心中充满了归属感。
周陈氏依旧沉默，但目光静静地扫过这片与北疆截然不同的土地，看着路旁挺拔的白杨和整齐的田垄，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到那座熟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农家小院，更是热闹非凡。左邻右舍都闻讯赶来，围着顾长风这位“当了官”、“见过大世面”的军人和他那三胞胎儿子，啧啧称奇，赞叹不已。
院子里摆开了桌椅，茶水、瓜子、花生源源不断地端上来，充满了浓浓的乡情。
顾长风看着父母那布满皱纹却洋溢着幸福和自豪的脸庞，看着兄嫂忙前忙后、真心为他高兴的样子，看着三个儿子在陌生的环境里好奇探索、被众多亲人宠溺包围的场景，再看看身边虽然疲惫却眼神明亮的柳映雪，以及默默坐在角落、却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周陈氏，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慰藉。
山东老家的夏日，与北疆的清冽截然不同。阳光炽烈，带着泥土和庄稼蒸腾出的、热烘烘的气息，笼罩着这座安静的村庄。
顾家的老宅院里，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投下大片浓荫，成了纳凉的好去处。蝉鸣声此起彼伏，更添了几分乡间的静谧与悠长。
回乡的头几天，是在密集的走亲访友和接待络绎不绝的乡邻中度过的。
顾长风是村里的骄傲，年纪轻轻便是少将军官，还参加过天安门阅兵，这在整个乡里都是头一份的荣耀。
再加上柳映雪一举生下三胞胎男孩，更是被乡亲们视为有福气、旺家的象征。
每天，院子里都坐满了人，茶水不断，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顾父顾母脸上整日洋溢着光彩，连走路都带着风。
然而，热闹过后，生活终究要回归日常。顾长风的假期有限，他珍惜着在家的每一刻，除了陪伴父母，便是跟着兄长顾长河下地，去感受那片曾经养育他的土地。
他虽然离家多年，但干起农活来，动作依旧带着记忆里的熟练，只是那握惯了枪和笔的手，再次握住锄头时，掌心难免被磨得发红。
柳映雪则很快适应了老家的生活节奏。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特殊照顾的产后虚弱的病人，也不是在妇联岗位上雷厉风行的干部，在这里，她是顾家的儿媳，是三个幼儿的母亲。
她主动揽下了许多家务，帮着嫂子做饭、洗衣、打扫院子。她手脚麻利，做事有条理，很快就赢得了嫂子的真心接纳和公婆的赞许。
清晨，天刚蒙蒙亮，柳映雪便起身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院子里还带着夜露的湿润。
周陈氏通常起得比她更早，已经在灶间引燃了火，锅里咕嘟着小米粥，散出朴素的香气。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便开始各自忙碌。
柳映雪去打水，清扫院落，周陈氏则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和孩子们稍后要吃的蛋羹。
三个孩子对乡村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大宝已经能稳稳当当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对鸡窝、猪圈、犁铧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常常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就能看半天。二宝和三宝也开始尝试站立和挪步，在铺着席子的树荫下，扶着小板凳，咯咯笑着，口水滴答。
顾母几乎寸步不离三个孙子，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们，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菊花。顾父虽然沉默，但闲暇时，总会用那双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削个小木枪或者编个蝈蝈笼子，默默放在孙子们身边。
柳映雪看着孩子们在这样充满自然野趣的环境里无忧无虑地成长，看着他们被祖辈毫无保留的爱意包围，心中充满了欣慰。
这和她前世那个冰冷绝望、只有等待和背叛的家，和她重生初期在李家那个充满算计和压抑的牢笼，形成了天壤之别。这里，有烟火气，有人情味，有扎根于土地的踏实。
一日午后，天气闷热，柳映雪帮着嫂子在灶间准备晚上包饺子的馅料。嫂子是个爽利人，一边麻利地剁着肉馅，一边和柳映雪唠着家常。
“映雪，你是不知道，当初听说你怀了娃，娘在家是又高兴又发愁，整宿整宿睡不着，就怕你身子受不住，怕长风不在身边，你一个人难。”嫂子感慨道，“后来收到信，立马丢下爹就去了。之后又来信，收是三个，又把大姨叫去帮衬着，爹这才稍微放心点。这回见了面，看你和孩子们都这么好，爹这心里的石头才算彻底落了地。”
柳映雪心中感动，说道：“让爹娘和哥嫂挂心了。多亏了娘过去，还有大姨后来过去帮忙，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
“那位周家大姨，真是个能人。”嫂子朝院子里努努嘴。
周陈氏正坐在树下的马扎上，手里拿着蒲扇，一边轻轻给躺在席子上睡着的三宝扇风驱赶蚊蝇，一边看着在不远处玩泥巴的大宝和二宝。
她依旧沉默，但那姿态，却仿佛与这个农家小院、与这片土地有着一种奇异的和谐。“话不多，可眼里有活，心里有数。孩子们都跟她亲。”
柳映雪点点头，深有同感。她发现，回到老家后，周陈氏虽然依旧沉默，但眉宇间似乎比在北疆时更舒展了一些。
她会默默地帮着顾母喂鸡、摘菜，会仔细地将孩子们弄脏的小衣服搓洗干净，甚至会在她和嫂子忙碌时，主动去井边挑水。
她那瘦削的身影，无声地融入到这个大家庭的运转之中，像一颗沉稳的齿轮。
傍晚，暑气稍退，晚风带来一丝凉爽。一家人将小桌搬到院子里，围坐在一起吃晚饭。金黄的玉米饼子，热气腾腾的饺子，自家园子里摘的顶花带刺的黄瓜蘸酱，还有一盆绿豆粥，简单却充满了家的味道。
顾长风陪着父亲和兄长喝了一点本地酿的瓜干酒，脸上带着放松的笑意。孩子们坐在特制的高脚木椅上，由大人喂着吃蛋羹和煮得烂烂的面条，吃得满脸都是。
饭后，顾长河拿出了一副象棋，和顾长风在油灯下对弈起来。顾父坐在一旁观战，时不时指点两句。顾母和嫂子收拾着碗筷，柳映雪则打来温水，给三个玩得浑身是汗泥猴似的孩子洗澡。
周陈氏没有参与任何一边，她搬了个小凳，坐在稍远一点的屋檐下，就着最后一点天光，修补着一个破了的箩筐。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手指翻飞，竹篾在她手中变得听话而柔韧。她的目光偶尔会抬起，掠过院子里其乐融融的景象，掠过下棋的兄弟，掠过忙碌的女人们，掠过在澡盆里扑腾嬉笑的孩子，然后又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那平静无波的脸上，在渐浓的暮色中，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名为“安宁”的色彩。
柳映雪给孩子们洗好澡，换上干净的小褂子，抱着香喷喷的他们坐在院子里乘凉。夏夜的天空，星河低垂，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蛙声、虫鸣声交织成一片。
“妈妈，星星……”大宝仰着小脑袋，指着天空，含糊地说。
“对，是星星，亮晶晶的星星。”柳映雪柔声回应，心中一片柔软。她靠在顾长风身边，他宽厚的肩膀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
这一刻，没有工作的压力，没有学业的繁重，没有身份的束缚，只有身为子女、妻子、母亲的平凡幸福。
她轻轻握住了身边丈夫的手，顾长风也反手握紧了她，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角落里，周陈氏修补箩筐的窸窣声，也融入了这宁静的夜曲，成为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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