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修通道内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被年轻男子压抑的啜泣声打破。
老李烦躁地啧了一声，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呵斥，只是用力抹了把脸，脸上的灰尘和汗水混在一起，留下几道滑稽的痕迹。
林怀安睁开眼，胸口的印记传来稳定而温和的热度，驱散了些许疲惫和通道内的阴冷。
他看向严观，后者正对着那台彻底黑屏的便携仪器唉声叹气，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布满蛛网状裂纹的屏幕上摩挲着。
“严教授，”林怀安开口，声音在狭窄空间里显得清晰，“你之前提到，归序的行为，像是一种‘病症’，编号？”
严闻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因为提及专业领域而重新焕发出神采。
“是的，这是我基于现有观测数据给出的一个临时代号，便于理解和归类。”
他稍微坐直了些，尽管背依旧靠着冰冷的墙壁。
“这个编号本身没有特殊含义，非要说的话，‘89’代表初步识别序列，‘757’则是我个人数据库里对‘非典型性规则实体行为异常’的分类索引。”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我们之前讨论过，阈限空间及其衍生物，比如归序，其行为模式建立在某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底层逻辑之上。
“你可以将它们视为一套极为复杂的自动程序。而归序，很可能就是这套程序中，负责处理‘异常情感能量’的特定模块，或者说，‘清理程序’。”
陈寻不知何时已经检查完短刃，正用一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布擦拭着刃身，闻言动作微顿，冷冽的目光扫了过来。
“清理程序？”林怀安重复道，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胸口。
“没错。”严观点头，“就像电脑的杀毒软件，或者人体的免疫系统。
“它的职责是识别、隔离或清除那些可能干扰系统正常运行的不稳定因素。
“通常情况下，普通的情感能量，无论是恐惧、绝望还是短暂的狂喜，都属于‘正常’范畴，或许会被系统直接回收利用，或者由归序这类存在进行常规处理，维持某种平衡。”
他的语气逐渐加快，带着研究者特有的兴奋：“但你的情况，林怀安，你的那些藏品，以及你本身，是‘异常’的。
“它们承载的情感能量密度过高，结构过于复杂，甚至带有时间沉淀的特性和强烈的个人意志烙印。
“这超出了‘常规清理’的范畴。”
“所以，祂‘卡住了’？”林怀安联想到电脑程序遇到无法处理的指令时发生的错误。
“可以这么类比，但更准确地说，是‘逻辑过载’和随之产生的‘路径依赖’。”严观用手指在空中虚点着。
“当清理程序试图处理你这类无法被简单归类，消化或清除的高浓度特异能量时，其固有的逻辑回路可能无法给出有效的处理指令。
“这种持续的、高强度的异常输入，导致程序运行出现紊乱，表现为行为模式的偏执和僵化。”
老李听得张大了嘴，年轻男子也停止了啜泣，一脸茫然。
严观继续解释道：“于是，一种类似‘故障’的状态出现了。
“归序无法按照既定流程处理你和你拥有的能量，但它又被核心指令驱动，必须解决你这个‘异常点’。
“反复尝试失败后，祂找到了一种看似‘有效’的替代方案，专注地收集承载这些能量的特定载体，也就是你的物品，并锁定你这个能量源头本身。
“这就形成了‘路径依赖’。就像一个人遇到难题，反复使用同一种错误方法试图解决，最终形成了执拗的习惯。”
“所以，祂盯着我和我的东西不放，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程序错误’外加‘笨办法’？”
林怀安总结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所以之前那些心惊肉跳的追逐和掠夺，根源可能只是一个高级系统的“bug”？
“从观测角度看，可以这样初步推断。”严观谨慎地点头，“祂的‘物品收集癖晚期’，编号，本质上就是这种逻辑过载和路径依赖的外在表现。
“那是对无法处理的异常输入所产生的非适应性反应。”
陈寻突然插话，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故障的程序，往往更危险。因为它不按常理出牌，而且极不稳定。”
她收起短刃，目光扫过通道前后：“你们有没有觉得，太安静了？”
经她提醒，众人才意识到，之前那隐约的机械嗡鸣声，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了。
通道内只剩下他们几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死寂得令人心慌。
空气似乎也凝滞了，霉味变得更加浓重。
林怀安胸口的印记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并非持续不断，而是一下一下，如同警报。
他脸色微变，低声道：“有东西靠近。但不是蛛网的人。”
蛛网追踪者带来的更多是一种被窥视的黏腻感，而此刻印记传递的是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压迫感。
几乎在同时，通道前方深邃的黑暗中，传来细微的、仿佛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
嘶啦……嘶啦……
节奏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
老李和年轻男子瞬间绷紧了身体，惊恐地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严观下意识地想操作仪器，摸到黑屏后才悻悻放下手，紧张地推了推眼镜。
陈寻已经无声无息地移动到了队伍最前方，短刃再次出现在手中，身体微侧，做出了迎敌的姿态。
她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紧锁定着前方的黑暗。
那摩擦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类似漏风箱般的喘息声。
黑暗中，隐约可见一个佝偻的、缓慢移动的轮廓。
“是……是什么？”年轻男子声音发颤，几乎要缩到老李身后。
林怀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印记的刺痛感还在持续，提醒着危险的临近。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的空气此刻闻起来更加令人作呕。
他注意到通道墙壁上那些粗大的线缆中，有几根似乎在不自然地微微蠕动，表面覆盖的灰尘簌簌落下。
“小心周围！”他出声提醒。
就在这时，前方的黑暗中，那个佝偻的轮廓完全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由废弃电缆，断裂的金属支架和破损的服务器外壳胡乱拼凑而成的人形物体。
它的“头部”是一个扭曲的显示器框架，屏幕漆黑，只有几根电线如同触须般摇曳。
它的“手臂”是两条裹着绝缘胶皮的粗缆线，末端缠绕着锋利的金属碎片，正拖曳在地上，发出那令人不适的摩擦声。
它的移动方式极其不协调，仿佛随时会散架，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执着，正朝着他们一步步挪来。
“数据坟场的……‘清理残渣’？”严观低语，声音带着不确定，“是因为刚才的干扰信号被激活了？”
那电缆人形似乎感知到了活物的气息，它那显示器框架的“头部”转向众人，漏风箱般的喘息声陡然加剧。
一条缆线手臂猛地扬起，带着破空声，朝着站在最前面的陈寻狠狠抽去。
陈寻反应极快，侧身闪避，缆线抽打在她刚才站立的地面上，溅起一串火星和碎裂的水泥块。
她反手短刃挥出，精准地斩在缆线上，却只迸射出几点火星，缆线外层的绝缘胶皮异常坚韧，只留下一道浅痕。
“弱点！找它的弱点！”老李虽然害怕，还是捡起地上一截断裂的金属管，紧张地喊道。
年轻男子则完全吓呆了，抱着头蹲在地上。
林怀安大脑飞速运转。
印记的刺痛感指向这个怪物，但似乎并非无法抗衡。
这东西看起来更像是依靠本能行动的构造体，而非拥有智慧的存在。
它的能量反应，透过印记感知，混乱而稀薄，远不如归序或者蛛网成员那般凝练。
“关节连接处！或者那个‘头’！”林怀安喊道。
他想起之前通道里，归序轻易撕碎代码触手的情景，心中一动。
归序处理这些“系统垃圾”似乎非常高效。
如果归序真是某种“清理程序”，那眼前这东西，算不算是需要被清理的“病毒”或者“冗余数据”？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没有时间深思。
另一条缆线手臂如同毒蛇般袭向严观。
严观惊得向后跌倒，险之又险地避开。
陈寻试图近身，但那电缆人形挥舞的手臂范围很大，且力量惊人，让她一时难以找到突破口。
短刃与缆线碰撞，叮当作响，却无法造成有效伤害。
林怀安目光扫过周围，落在那些在不自然蠕动的线缆上。
他猛地蹲下身，避开一条扫过的缆线，伸手触摸了一下墙壁上那几根异常线缆。
指尖传来微弱的能量流动感和一种饥饿的情绪碎片。
这些东西，也在吸收逸散的能量？
或者说，它们本身就是由混乱的能量驱动的？
就在这时，电缆人形似乎被陈寻的连续骚扰激怒，它发出一声如同金属撕裂般的刺耳尖啸，两条缆线手臂疯狂舞动。
它暂时逼退了陈寻，然后整个“身体”如同失控的卡车，朝着人群最密集的方向，也就是老李、年轻男子和刚刚爬起来的严观所在的位置，猛冲过来。
“散开！”陈寻厉声喝道。
老李拉着吓傻的年轻男子往旁边扑倒。
严观踉跄着试图躲避，但速度慢了一拍。
眼看那扭曲的金属造物就要撞上严观，林怀安瞳孔微缩。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刚才触摸异常线缆时捕捉到的那一丝饥饿的情绪碎片，混合着自己此刻的焦急与阻止的意志，通过胸口的印记，猛地向外“推”了出去。
他没有特定的目标，只是一种强烈的驱离意图。
离开这里！滚开！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林怀安为中心瞬间扩散。
那猛冲过来的电缆人形，动作骤然一僵，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它那显示器框架的“头部”疯狂闪烁起乱码般的红光，漏风箱般的喘息声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困惑”。
它挥舞的缆线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然后，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它竟然真的开始一步一顿地调转方向，朝着通道另一个方向的黑暗，慢吞吞地挪动过去，很快就重新融入了阴影里，只有那嘶啦嘶啦的摩擦声逐渐远去。
通道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林怀安自己。
他刚才只是情急之下的尝试，没想到真的有效果。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胸口依旧散发着温热，但刺痛感已经消失的印记。
“它……它走了？”老李从地上爬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电缆人形消失的方向。
年轻男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脸上毫无血色。
严观扶着一根管线站稳，看向林怀安的目光充满了震惊和探究：“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干扰了它的行为逻辑？”
陈寻也收起了短刃，走到林怀安身边，眼神复杂：“你刚才做了什么？”
林怀安摇了摇头，他自己也有些不确定：“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它能接收到某种‘信号’，就试着发送了一个‘驱离’的指令。”
他顿了顿，补充道：“用的……是类似之前在通道里，引动情感能量的方法。”
严观激动地走过来，差点被地上的线缆绊倒：“信号！指令！这就对了！
“这说明我的推测很可能接近真相！这个数据坟场，包括里面的各种存在，其运作很可能基于某种我们无法直接感知，但可以通过特定方式，比如你的印记，或者高浓度情感能量，进行干涉的底层协议。
“归序是高级别的‘清理程序’，所以拥有更高的权限和更复杂的行为模式。
“而刚才那个东西，显然是低级别的构造体，逻辑简单，更容易被外部指令影响。”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忘记了刚才的险境：“这不仅能解释归序对你的特殊关注，也能解释你刚才为什么能影响那个低级构造体。因为你无意中模拟了某种系统指令！”
林怀安消化着严观的话。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所谓的“数据坟场”，更像是一个巨大而混乱的处理器。
而他们，包括归序、蛛网，甚至是刚才那个电缆怪物，都只是这个处理器中运行的不同程序或数据包。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寒意，同时也隐隐看到了一丝可能性。
如果能够理解甚至利用这些“规则”或者“协议”……
“看来，”林怀安缓缓开口，看向通道前方那未知的黑暗，那里或许隐藏着更多的“系统垃圾”或者别的什么，“我们得尽快学会这个世界的‘编程语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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