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元宵夜的前半晌，天阴沉得像个赌气的孩子。林仲站在祠堂前的空地上，看着自己带领的三十六名英歌队员，心里莫名地发慌。他是这支英歌队的头槌，也就是领舞，手里那对漆红木槌已经传了五代人。
“仲哥，你这脸色比锅底还黑啊。”副头槌陈永强递过来一根烟，林仲摆了摆手。
“不知怎的，今儿个心慌得厉害。”林仲摸了摸胸口的玉佩，那是祖上传下来的，说是能辟邪。
陈永强笑了：“你是担心今晚和邻村的比拼？放心，咱们练了三个月，保准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林仲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往年元宵，太阳总是明晃晃的，今年却像个羞涩的姑娘，躲在云层后不肯露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不是寻常的香火味，倒像是陈年古籍被翻开的霉味，夹杂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
夜幕终于降临，两村之间的比拼在镇中心的广场上开始了。四周灯笼高挂，人声鼎沸，小孩们拿着糖葫芦追逐打闹，老人们则早早搬来凳子，占据最佳观看位置。
鼓声起，林仲深吸一口气，带领队员们冲进场中。他们脸上画着传统的英歌面谱，虽然不是具体的水浒人物，但红黑相间的纹路依然透着威严与刚烈。林仲作为头槌，面谱更为复杂，额间一点朱红，如第三只眼。
木槌相击，铿锵有力；脚步踏地，尘土飞扬。观众们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林仲能感觉到，今晚的表演状态出奇的好，每个动作都比平时更加精准有力，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在引导着他。
就在表演进行到一半时，异变突生。
首先是鼓声变了。那熟悉的英歌鼓点不知何时转成了一种古老而陌生的节奏，低沉、悲壮，像是从千年之前穿越而来。鼓手老李一脸茫然，他的双手虽然仍在鼓面上舞动，但那节奏分明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套。
“怎么回事？”林仲用眼神向老李询问，老李只是摇头，汗水从他的额头滑落。
紧接着，林仲感到脸上发烫，尤其是面谱覆盖的地方，像是被烙铁烫着一般。他听见观众席上传来惊叫声，许多人指着英歌队员们的脸，表情惊恐。
陈永强冲到他身边，声音颤抖：“仲哥，你的脸…大家的脸…”
林仲转头看向队员，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每个队员脸上的面谱都在变化，普通的纹路渐渐凝聚成具体的人物形象。他看见陈永强的脸上浮现出“行者武松”的面容，另一个队员脸上则显出了“花和尚鲁智深”的特征。
林仲急忙掏出手机，用自拍模式看自己的脸——那上面赫然是“黑旋风李逵”的面容，怒目圆睁，杀气腾腾。
“别停！”林仲大吼一声，尽管心中恐惧，但他知道在这种场合停下表演是对神明和传统的大不敬。队员们强压恐惧，继续舞动。
渐渐地，林仲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意识开始侵入他的脑海。他看见硝烟弥漫的战场，听见战马嘶鸣，感受到一种壮志未酬的悲愤。他不再是林仲，他是梁山好汉李逵，是那个在北宋末年挥舞双斧，誓要杀尽天下贪官污吏的莽撞英雄。
“哥哥们，今日我等重聚，定要杀出个清白世界！”林仲听见自己喊道，声音却不像他自己的。
其他队员也开始发生变化。他们的动作不再仅仅是舞蹈，而是真实的武艺较量。木槌相击的声音变得沉重如铁器碰撞，脚步踏地时尘土飞扬，整个广场仿佛变成了古战场。
观众们被这逼真的表演震撼，喝彩声更加热烈，却不知这早已不是表演。
陈永强——不，此刻他已是武松——一个翻身，木槌直劈而下，带着破空之声。林仲举槌相迎，两槌相击的瞬间，火花四溅。
“武都头，你我何故相争？”林仲听见自己问道。
陈永强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但随即被另一种光芒取代：“李逵兄弟，那高俅老贼就在前方，你我何不并肩杀敌？”
林仲感到一阵寒意。高俅，北宋权臣，早已作古千年。但这些附体的灵魂显然不知时光流逝，仍活在他们的时代。
更糟的是，林仲感觉到李逵的意识正在逐渐控制他的身体。每一次挥槌，每一次踏步，都离他本人的意志越来越远。他看见其他队员眼中同样闪烁着挣扎的光芒，知道他们也在经历同样的战斗——与三百年前的鬼魂争夺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不！”林仲在心中呐喊，“这是我的人生，我的身体！”
他胸前的玉佩突然发烫，一股清明之气涌入脑海。刹那间，他重新夺回了部分控制权。
“队员们，听我说！”林仲高声喊道，声音因两种意识的争夺而颤抖，“我们是潮汕英歌队，不是梁山好汉！记住你们的家人，你们的家乡！”
一些队员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动作稍有迟疑。但很快，那些古老的灵魂又占据了上风。
鼓声越来越急，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林仲感到李逵的愤怒与不甘如洪水般冲击着他的意识。他看见李逵的一生——从草莽到梁山，从梁山到招安，从招安到惨死……
“铁牛一生杀人如麻，却未曾害过一个良民！”李逵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咆哮，“为何老天如此不公，让我等忠义之士不得好死！”
林仲心中一震，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些英魂不散，不是因为怨恨，而是因为遗憾。他们遗憾未能实现替天行道的理想，遗憾死于非命，遗憾历史的评价不公。
此时，观众们开始察觉到不对劲。这表演太过真实，太过激烈，木槌相击时甚至能看到真实的火花，队员们的眼神不再是表演时的专注，而是真正的杀气。
“停下！快停下！”一位老人站起来大喊，“这是鬼上身啊！”
恐慌开始在人群中蔓延。有人想上前阻止，却被那无形的气场挡在外面。林仲的姑姑突然冲出，手中捧着一把香火，口中念念有词——她是村里的灵媒，专门处理这类“事情”。
“仲仔，挺住！别让那魂占了你的身子！”姑姑点燃香火，烟雾缭绕中，队员们脸上的水浒面谱似乎淡了一些。
林仲感到李逵的意识在烟雾中稍有退缩，他趁机大喊：“各位好汉！我知道你们冤屈未雪，但三百年过去了，朝代更迭，世事变迁，你们的仇人早已作古！”
队员们动作稍缓，那些古老的面容上浮现出困惑。
“你胡说！”陈永强——武松的声音响起，“那高俅老贼昨日还害死了林冲兄长！”
“那是《水浒传》里的故事，不是真实历史！”林仲喊道，同时与试图重新控制他身体的李逵意识抗争，“真正的历史上，你们是反抗压迫的好汉，百姓们记住了你们，所以才有了英歌舞，代代相传，纪念你们的忠义！”
鼓声突然变得混乱，仿佛两个时代的音乐在打架。队员们脸上的面谱时隐时现，他们的动作也变得不协调，有的继续舞动，有的则停了下来，抱头挣扎。
林仲感到一阵强烈的悲伤涌上心头，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李逵的。他明白了，这些英魂不是因为怨恨而滞留，而是因为被记住而存在。每年元宵的英歌舞，既是对他们的纪念，也是对他们的束缚，让他们无法真正安息。
“我明白了，”林仲轻声说，既是对李逵，也是对所有人，“你们不需要再战斗了。你们的 story 已经流传千古，你们的忠义精神已经融入了我们的文化。安息吧，好汉们，你们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他放下木槌，向四方鞠躬。其他队员见状，也纷纷放下武器，跟着鞠躬。
鼓声戛然而止。
一阵冷风吹过广场，带来一股陈年旧纸般的气味。林仲感到脸上的灼热渐渐消退，他抬手抚摸，那水浒面谱已悄然消失。队员们也恢复了本来面貌，彼此对视，眼中满是困惑与后怕。
观众们静默片刻，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他们以为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特别表演，唯有英歌队员们知道刚才经历了什么。
自那以后，林仲的英歌队依旧每年表演，但面谱变得更加简单，不再刻意模仿水浒人物。他成立了一个英歌舞文化研究会，致力于记录和传承这一古老舞蹈的真正精神。
有时在夜深人静之际，林仲仍能感觉到一丝李逵的豪气在胸中激荡。他会拿出那对漆红木槌，轻轻摩挲，想起那个元宵夜的奇遇。
“安息吧，李逵兄弟。”他总会轻声说，“你们的故事，由我们继续传唱。”
窗外，风声呜咽，像是远去的英魂终于找到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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