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浙江衢州的夏天,湿热的空气能拧出水来,粘在皮肤上,像一层永远撕不掉的膏药。老烟枪带着我们三个后生,趁着天色未明,就往江郎山里钻。老烟枪不是他的本名,只因他那杆黄铜烟锅从不离手,一嘬起来,腮帮子瘪进去,能听见烟气在他肺叶里打转的呼噜声。他在这片山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据说是我们这儿最懂江郎山“脾气”的人。
同行的有黑娃,壮实得像头小牯牛,胆子也大,总吹嘘自己不怕山魈鬼魅;还有细仔,城里来的大学生,戴副眼镜,皮肤白净,对什么都好奇,背包里塞着本皱巴巴的《徐霞客游记》;再就是我,那时年轻,气血旺,跟着他们,多半是为了寻些刺激,冲淡这闷热天气带来的烦躁。
我们此行目标,是江郎山深处一段未开发的丹霞险壁。老烟枪说,那地方的石头,颜色赭红,像陈年的血痂,走势奇诡,大白天看着都瘆人。
“小心着点,”老烟枪吐出一口辛辣的烟圈,混在山间清晨的雾气里,“这山,有灵性,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老物件。响动别太大,惊了它们,没好果子吃。”
黑娃不以为意,嘿嘿笑着,用砍刀劈开拦路的藤蔓。细仔则赶紧掏出笔记本,追问:“老烟枪,是像县志里说的,有山精吗?还是徐霞客当年留下的‘仙踪’?”
老烟枪眯缝着眼,用烟锅指了指头顶越来越阴沉的天:“看这云,怕是要有雷雨。山里的雨,带着电,有时候……能照出些平常看不见的东西。”
他的话,像颗小石子,投进我心里,漾开一圈微澜。
果然,未到正午,天色骤变。浓厚的乌云像浸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下来,把山峰都吞没了半截。风开始呼啸,带着哨音,刮在丹霞岩壁上,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无数冤魂在哭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和臭氧味,皮肤上的汗毛都不自觉地立了起来。
雷声不是突然炸响的,而是从极远的地方滚滚而来,像巨兽在云层后咆哮,越来越近。闪电如同一条条惨白的鞭子,抽打着暗沉的天幕,每一次亮起,都把那些奇形怪状的红色岩石照得棱角分明,恍若魔怪。
我们躲进一处突出的岩檐下,空间狭窄,四个人挤在一起,能闻到彼此身上汗水和雨水混合的气味,还有老烟枪那永远散不掉的烟油味。
“这雨邪性,”黑娃咂咂嘴,刚才的轻松不见了,脸上有些发白,“雷公电母发怒了?”
细仔却异常兴奋,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你们闻到了吗?这闪电过后,空气里有股……硫磺和铁锈的味道!”
就在这时,最大的变故发生了。
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型闪电,仿佛把整个天穹撕裂,紧接着是一声几乎要震碎耳膜的炸雷!整个山体似乎都随之猛烈一颤。强光过后,我们惊恐地发现,周围的丹霞岩壁,正在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
那原本实心的、厚重的赭红色岩石,在残余的电光和后续频繁的闪电映照下,竟然开始变得透明!不是玻璃那种清澈,而是一种浑浊的、类似玛瑙或陈年黄玉的质感。岩石内部的结构隐约可见,丝丝缕缕的矿物纹理如同人体的血管脉络。
“老天爷……”黑娃发出一声呻吟,腿肚子都在打颤。
细仔张大了嘴,手中的笔记本掉在湿漉漉的地上也浑然不觉。
我也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眼前的景象超出了我所有的认知。那透明的山体内部,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岩石结构,而是显现出一条清晰无比的路径!那路径蜿蜒曲折,依着山势,穿过看似不可能的岩缝,越过幽深的壑谷,路上甚至能看到模糊的、仿佛脚印般的凹陷。路径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沉淀了数百年的乳白色光芒。
“是路……山肚子里有条路!”细仔声音发颤,带着极度的震惊和某种学术性的狂热,“看那走向!那布局!像不像……像不像《江郎山游记》里徐霞客走过的路线?!”
老烟枪死死攥着他的黄铜烟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透明的、嵌在山腹中的古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子。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们每一个人。这违背自然规律的景象,比任何具象的鬼怪都更让人心底发毛。山是实的,路是虚的,此刻虚实倒转,我们仿佛站在了真实与虚幻的边界上。
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还在后面。
起初,是极细微的声音,混杂在渐渐沥沥的雨声和渐远的雷鸣里。那是一种……吟哦之声。断断续续,苍老,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执着。
我们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它并非来自某个特定的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的岩缝中渗透出来,仿佛整座山都在低语。那是一个老者在吟诵,字句古奥,带着明显的吴语口音,但我们却能奇异地理解其意。
“……一步一喘,攀援而上……石皆赤色,如霞如血……峰顶三巨石,鬼斧神工,疑是仙人遗箓……”
是《江郎山游记》里的句子!是徐霞客当年考察时,内心所思所感的吟诵!那声音里包含着攀登的艰辛,面对奇景的惊叹,还有勘测地貌时的严谨与痴迷。
“他……他在这儿……”细仔脸色惨白,喃喃自语,“他的‘魂’,或者他当年的‘意念’,还留在这山里……”
那吟哦声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穿透数百年的力量,钻进我们的耳朵,搅动我们的神经。黑娃已经蹲了下去,双手抱头,身体瑟瑟发抖。我感到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打颤,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内衣,粘在皮肤上,比雨更冷。
老烟枪猛地吸了一大口烟,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他嘶哑着嗓子说:“闭……闭耳!莫听!这是‘山忆’!听多了,魂就被勾走了,留在山里,陪着这老路了!”
他的警告来得太晚了。那吟哦声仿佛具有魔力,不仅在我们耳边回响,更直接在我们脑海里形成画面:一个清瘦执拗的身影,穿着破旧的长衫,拄着竹杖,在险峻的山路上艰难跋涉,风雨无阻,只为记录下这天地间的奇景。我们能“感觉”到他的脚踩在潮湿岩石上的滑腻,能“闻到”他那个时代山间原始的草木气息,能“体会”到他发现一条新路径时的狂喜,以及孤身一人面对苍茫大山的渺小与孤独。
这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情感共鸣。我们害怕,却又不由自主地被这位古代旅行家的精神所吸引,感受到一种跨越时空的羁绊。恐惧与敬佩,抗拒与理解,在我内心激烈挣扎。
“余历险数次,几坠深壑……”那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却又无比坚定,“然既至此,岂能半途而废……”
细仔忽然流下泪来,不知是吓的,还是被这种矢志不渝的精神所感动。他哆嗦着去捡地上的笔记本,仿佛想记录下这超自然的一切。
就在这时,那透明的山体内,乳白色的路径光芒忽然闪烁起来,变得不稳定。吟哦声也开始扭曲,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夹杂着一些痛苦的闷哼和沉重的喘息,仿佛在重现徐霞客当年遭遇的某次真实险情。
“不对……他要……他要掉下去了!”黑娃突然指着透明山体某处,惊恐地大叫。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条光路在一个极其险要的拐角处猛地一颤,那个模糊的“行者”身影似乎一脚踏空,向下滑落!与此同时,我们所在的岩檐也开始轻微震动,碎石簌簌落下。
“是山在重复当时的记忆!会影响到现在!”老烟枪脸色剧变,“快!离开这儿!”
内心的挣扎达到了顶点。是留下来,见证这跨越数百年的“灵迹”,甚至可能“介入”那段历史?还是听从求生的本能,逃离这越来越失控的诡异之地?
最终,对未知的恐惧压倒了一切。我们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岩檐,不顾依旧倾盆的大雨,沿着来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疯狂往下跑。那吟哦声在我们身后追逐,扭曲成了某种不甘的叹息和悠长的呼唤,混合着雷雨的余响,久久不散。
我们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看到那透明的山体,或者那个古代行者的身影,就站在我们身后。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雨势渐小,天色微明,我们才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山脚下的一片草地上。回头望去,江郎山笼罩在晨雾之中,恢复了往常的沉静与巍峨,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集体噩梦。
但我们都清楚,那不是梦。湿透的衣服、被荆棘划破的皮肤、以及内心深处那份难以磨灭的震撼与恐惧,都是真实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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