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的海南岛，琼中山区，湿热的空气能拧出木瓜浆汁般的粘稠。那年月，外面的世界正嗡嗡作响地奔向一个看不清模样的未来，可这黎母山脉的褶皱里，时间仿佛得了风湿，走得迟缓而滞重。王打空，黎峒里最后一位懂得吟唱《吞德剖》断章的老祭司，就住在这片迟缓里。他那年七十有二，皮肤像被岁月反复揉搓过的古铜色绸布，布满深壑。他觉得自己像一棵被虫蚁蛀空了一半的老榕树，风雨来时，内里总是空洞洞地回响。他守护的东西，正随着他记忆的沙漏，一点点漏向虚无。尤其是那支传说中的骨笛，能吹出与先祖、与山鬼、与万物精灵沟通的“天籁”，早已失传，连最后一个音符的模样，都模糊在了峒里最老者的呓语里。
农历七月十四，黄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过熟菠萝即将腐烂前的甜腻气息，混杂着泥土被烈日蒸腾出的土腥味。蝉鸣嘶哑，带着一种末路的疯狂。王打空坐在船形屋前的槟榔树下，眼皮耷拉着，看蚂蚁衔着比它们身体还大的食物碎屑，慌慌张张地赶路。他心里莫名地烦躁，像有一把潮湿的稻草在胸腔里闷烧。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峒里的放牛娃阿旺。他连滚带爬地从始祖山的方向跑回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木瓜叶。
“开了……全开了……山上的……桫椤……花……鬼画……”他语无伦次，手指着后山，瞳孔里盛满了孩童不该有的惊惧。
桫椤？那玩意儿，山里人叫它“蛇木”，长着巨大的蕨类叶子，像一把把撑开的、沉默的绿伞。它们比黎族的先祖还要古老，静静地站在始祖山的云雾里，几百年，上千年，从未听说过开花。王打空年轻时不信邪，爬遍山崖找过，一无所获。老祭司们说，桫椤开花，要么是大祥之兆，要么是……大凶之兆。
王打空的心猛地一沉，那闷烧的稻草仿佛被浇上了油。他抓起身边磨得油亮的竹杖，步履比平日蹒跚许多，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向着始祖山走去。峒里几个胆大的后生，面面相觑后，也惴惴不安地跟了上去。
越靠近始祖山，空气中的甜腻气息越发浓烈，甚至带上了一丝腥气。那不是花香，更像是某种生物体内流淌的、带着温度的汁液的味道。山林寂静得可怕，连一贯聒噪的鸟雀都噤了声，只有他们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心跳，擂鼓般敲击着耳膜。
登上平日里祭拜山神的小平台，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月光尚未完全升起，天际只有一片诡异的、泛着青紫色的霞光。而整片始祖山面向村寨的山坡上，那些层层叠叠、姿态奇崛的桫椤树，每一棵的顶端，都爆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光芒。那不是普通的花朵，而是一簇簇、一团团幽蓝色的、半透明的发光体，像凝固的鬼火，又像无数只冷眼，在暮色中无声地燃烧。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些幽蓝色的光，并非杂乱无章。它们彼此连接，勾勒出巨大的、连绵的图案——那是一个巨人，头顶天，脚踏地，手持巨斧，开天辟地；旁边是波涛汹涌，一条巨蟒般的影子在水中翻腾；再远处，是密密麻麻的小人，在狩猎，在祭祀，在舞蹈……王打空干瘪的嘴唇颤抖起来，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骇人的光芒。他认得这些图案！那是黎族创世史诗《吞德剖》里的场景！是刻在古老黎锦上的纹样，是只在他师父的吟唱中才能“看见”的画面！此刻，它们正由这些来自远古的桫椤，用这种妖异的光芒，绘制在夜幕即将降临的山坡上。
视觉的冲击还未平息，声音，毫无征兆地灌入了众人的耳朵。
起初是一缕游丝，从山涧最深处飘来，尖细，凄冷，像寒冬腊月风刮过石缝。随即，那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是一种笛声。音色极其独特，非竹非木，带着一种骨质才有的坚硬和穿透力，却又婉转曲折，时而高亢如猿啼，时而低沉如呜咽，时而急促如暴雨打芭蕉，时而舒缓如溪水漫过青苔石。
“骨笛……”王打空喃喃自语，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是那支失传的骨笛声！传说中用叛徒腿骨制成，能沟通阴阳，能调动山鬼的骨笛！这笛声，他只在童年时，从已故祖父醉酒后的模仿中听过一两次模糊的片段，此刻却如此真实、如此完整地响彻山谷。笛声里，他仿佛听到了先祖迁徙的脚步声，听到了与猛兽搏斗的嘶吼，听到了祭祀时庄严的吟唱，也听到了失去亲人时撕心裂肺的痛哭。这声音，直接钻进骨髓，搅动着灵魂深处沉睡的记忆。
恐惧，像山间的瘴气，瞬间弥漫开来。跟来的后生们腿肚子转筋，有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发光的方向磕头；有人转身就想跑，却发现自己双腿如同灌了铅。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尿骚味，不知是谁吓得失了禁。
王打空内心的挣扎，比这些年轻人更甚。作为祭司，他本该感到神圣和激动，先祖的意志以如此骇人而直接的方式显现了。但作为一个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感到的是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种被巨大力量攫住的无力感。他守护的文化，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方式“活”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甚至有些狰狞的面目。这到底是召唤，还是警告？是先祖对他这位不肖子孙、未能传承绝艺的最后的责罚，还是山神对这片土地即将发生某种巨变的预示？
他想起师父临终前握着他的手，那双枯槁的手冰凉：“打空啊，《吞德剖》要唱下去，骨笛的音……要有人记得……山神看着呢……” 可他呢？他只会几段残篇，他的儿子早去了海口打工，孙子连黎话都说不利索。那骨笛的制作方法和曲谱，早已随着几位老祭司的离世，埋进了坟茔。他是守墓人，守着一座空墓。
笛声陡然一转，变得极其哀伤，如泣如诉，像是在一遍遍呼唤着某个名字。山坡上，《吞德剖》的图案也开始流动、变化，那些发光的小人仿佛在挣扎，在奔跑，在祈求。一股强烈的自责和悲恸攫住了王打空。他不是害怕鬼怪，他是害怕这来自远古的、沉重的期望，他背负不起，整个峒子，甚至整个黎族，似乎都快要背负不起了。
就在这时，他的孙子，那个在海口读过中学、暑假回来总捧着手机的少年，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此刻正脸色苍白地站在他身边，手里还下意识地举着那小小的、闪着微弱荧光的屏幕。少年看着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眼神里不再是平日的疏离和不屑，而是纯粹的、原始的震撼。
“阿公……”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它们在哭……我听到了……”
王打空浑身一震。连这个几乎快要脱离这片土地的孩子，都听懂了这笛声里的悲切吗？他看着孙子那双在幽蓝光晕中闪烁的眼睛，那里有恐惧，但似乎也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忽然，笛声拔到一个极其尖锐的音符，然后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山坡上所有桫椤发出的幽蓝光芒，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掐灭，骤然消失。始祖山重新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和死寂，只有风吹过真正树叶的沙沙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月光清冷地洒下来，照在每个人惊魂未定的脸上。
王打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梦魇中挣脱。他看了看身边还在发抖的孙子，又看了看黑暗中沉默的、如同巨兽脊背的始祖山。他内心的恐惧并未完全消散，但一种奇异的平静，混杂着更加沉重的责任，缓缓沉淀下来。
他拉起孙子的手，那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
“回吧。”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明天，你去镇上，买最好的录音笔回来。阿公……阿公把还记得的《吞德剖》，都唱给你听。”
他没有再说骨笛的事。那失传的声音，或许今夜之后，会以另一种方式，在他和孙子的血脉记忆里，找到新的回响。始祖山依旧沉默，但王打空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开过花的桫椤，那响过的骨笛，还有今夜刻进骨子里的恐惧与明悟，都将和这山间的雾气一样，缠绕着生者，通往不可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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