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陇东,夏末的雨总是突如其来。庆阳北石窟寺文物管理员老秦披着发黄的雨衣,手电筒的光柱在青石板路上切开一道湿漉漉的口子。他在这寺里守了十五年,闭着眼睛都能数清272个窟龛里每一尊佛像的裂纹。
今夜巡查到第165窟时,他听见了布帛摩擦石头的沙沙声。
老秦猛地停住脚步。这个窟是北石窟寺最大的窟,俗称“佛洞”,内有三尊七米高的立佛,平日里铁栅栏锁着,只有专家考察时才开放。现在,栅栏门虚掩着,昏黄的光从里面渗出来。
他贴着冰冷潮湿的岩壁靠近门缝,看见一个穿着土黄色僧衣的背影,正用一块软布,一寸一寸地擦拭着中间那尊阿弥陀佛的脚趾。那姿态虔诚得近乎仪式,每擦一下,都要退后半步端详,仿佛在照顾活人的肌肤。
老秦的血一下子凉了。北石窟寺自1988年成为文物保护单位后,夜间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窟区,更别说这个重点保护窟。所有僧人都住在山脚下的新修寮房里,这深更半夜——
“谁在那儿?”老秦的声音在空荡的石窟里撞出回音。
那僧人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反而更加专注地擦拭佛像脚踝上一处细微的裂缝。手电光照在他身上,僧衣的颜色不对——不是现代的灰或褐,而是一种褪色般的土黄,边缘已经磨损得起毛。
“老师傅,这里晚上不能进。”老秦提高声音,握着电棍的手心出汗。
僧人终于转过身。
老秦倒吸一口凉气。那脸在昏光下看不真切,像是隔着毛玻璃,但能看出是张瘦削苍老的面孔,眼眶深陷。最诡异的是他的眼睛,没有瞳孔似的黑,直直盯着老秦,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然后他开始消散。
不是突然消失,而是像滴入水中的墨迹,从边缘开始模糊,融进身后巨大的佛影里。老秦眼睁睁看着那土黄色的僧衣化为石壁上的一片斑驳,软布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窟内只剩下三尊巨佛俯视着他,嘴角的慈悲微笑在摇曳的光中显得有些莫测。
老秦没敢去捡那块布。他锁好铁栅栏,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值班室。一夜无眠,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天亮时,他决定不报告——说了谁信?弄不好还会被当成精神有问题调离岗位。他在这寺里守了大半辈子,妻子早逝,女儿在城里读高中,这石窟就是他的家。
但他开始查资料。在布满灰尘的档案室里,他翻出一本1958年编纂的《庆阳文物志》,其中有一段关于北石窟寺的记载:“……寺中有‘守窟僧’传说,言唐贞观年间有僧慧觉,于石窟修行六十载,每日拭佛不止。会昌灭佛时,官兵至,僧入佛影而不见。后每有石佛蒙尘,夜间常闻拭佛之声。”
老秦盯着泛黄纸页上的字,手指微微发抖。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村里老人确实讲过类似的故事,只是那时以为是吓唬小孩的鬼话。
接下来的半个月风平浪静。老秦几乎要相信那夜是自己眼花了,直到农历七月十五。
那晚月亮大得瘆人,像个惨白的灯笼挂在石窟崖壁上。老秦照例巡查,又听见了声音——这次是从第32窟传来的,不是擦拭声,而是低低的诵经声,用的是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音节古怪,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他透过栅栏,看见里面有两个淡淡的身影,都是土黄色僧衣,一个在擦拭一尊交脚弥勒像,另一个跪在角落念经。这次老秦没出声,只是看着。当月光移动照进窟内时,那两个身影就像晨雾一样散去了。
第二天,老秦去了山下村里的老秀才家。九十岁的李秀才听罢,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光:“你看到的是慧觉和他的徒弟法明。我太爷爷那辈就传,他们不是鬼,是执念。会昌五年,皇帝下令毁佛,官兵要来砸这石窟,慧觉把自己关在最深的窟里,说‘佛在我在’。后来官兵破门而入,窟里空无一人,只有石佛手上多了一卷血写的《金刚经》。”
“血经?”
“嗯,传说是慧觉咬指写的。那经文革时不见了,不知被谁藏起来了。”李秀才压低声音,“老人说,只要石佛还需要守护,他们就会回来。”
老秦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爬上来。他想起了自己十五年前刚来这里时,石窟是什么样子——许多佛像缺头断臂,壁上壁画被烟火熏得漆黑,窟里堆满秸秆和牲口粪便。他和几个老同事花了五年时间才初步清理干净。那些年,他夜里经常做噩梦,梦见佛像流泪,梦见有声音说“冷”。
也许,它们一直在。
恐惧渐渐变成了某种奇怪的责任感。老秦开始更仔细地巡查,不再只是为了工作。他注意到一些奇怪的现象:雨天后,某些窟内的积水总是莫名消失;风沙大的季节,佛像上的灰尘比预期的少;最诡异的是,有几次他在窟内发现的碎砖瓦,第二天会整齐地堆在角落。
直到九月的一个深夜,事情失控了。
那晚暴雨倾盆,雷声震得崖壁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老秦接到紧急通知,山体可能有滑坡危险,要求立刻检查各窟情况。当他冲到第165窟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僵在原地。
窟内不止一个身影,而是七个——七个土黄色僧衣的僧人,围着三尊巨佛站成一圈,全部仰头看着窟顶。老秦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心脏几乎停跳:窟顶一道裂缝正在扩大,雨水像小瀑布一样灌进来,冲刷着北魏时期的壁画。
那些身影同时动了起来。他们不是走,而是飘,迅速找到窟内各个角落,用身体挡住最脆弱的壁画部位。老秦看见中间那个最清晰的身影——慧觉,他转过身,这次老秦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苍老、疲惫,但眼神坚定。慧觉指向窟顶,嘴唇张合。
老秦突然明白了。他冲出石窟,在暴雨中狂奔到器材室,扛起防水布和支架往回跑。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青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他摔了两次,膝盖磕出血,但不敢停。
回到窟内,那些身影还在,像一层微光的薄膜覆盖在壁画上。老秦颤抖着支起支架,盖上防水布。裂缝暂时被遮住,雨水顺着布边缘流下,避开了壁画。
他做完这一切,瘫坐在地上,浑身湿透,喘着粗气。抬起头时,七个僧人都面对着他。慧觉缓缓鞠了一躬,其他六人也跟着行礼。然后他们开始变淡,但这次不是消散进佛影,而是像融入了石壁的每一道纹理、每一处斑驳。
最后消失的是慧觉。他走向中间那尊阿弥陀佛,伸手触摸佛像脚踝上那道细微的裂缝——正是那夜他擦拭的地方。他的手指在裂缝处停留片刻,然后整个人化作一缕微光,钻进了裂缝中。
窟内彻底空了,只剩下暴雨敲打防水布的声音。
老秦在佛前坐到天亮。雨停时,第一缕晨光照进窟内,他看见防水布下的地面,有一小块地方没有被淋湿——那是一块土黄色的碎布,边缘磨损得起毛,和他那夜看到的一模一样。旁边,放着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东西。
他用颤抖的手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卷泛黄发脆的纸,纸上是用深褐色液体写就的经文,字体刚劲有力,但在某些笔画处有明显的颤抖。纸卷边缘有一行小字:“会昌五年秋,僧慧觉以血书此,佑佛窟永存。”
老秦把血经交给了文物局。专家鉴定后确认,这是唐代真迹,极有可能就是失传的慧觉血经。消息传出,轰动一时,北石窟寺获得了紧急维修资金,窟顶裂缝被彻底修复。
但老秦知道,有些事专家永远不会明白。
之后他再没看到过那些身影,但有时夜巡到深处,会感觉到一种温暖的注视。他开始在值班室放一块软布,闲暇时去擦拭那些游客不易注意到的佛像角落。女儿放假回来,问他怎么忽然这么虔诚。
老秦没解释,只是笑笑。有一天,他带着女儿去第165窟,指给她看阿弥陀佛脚踝上那道已经修复的裂缝。女儿好奇地伸手摸了摸,突然说:“爸,这佛好像有点暖。”
老秦愣住了。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自从那夜之后,每当他靠近这尊佛,总能感到一种微弱的、石头不该有的温度。
后来老秦退休了,接替他的是个年轻大学生。交接那天,老秦把年轻人带到第165窟,讲了慧觉的故事。年轻人听得将信将疑。
老秦最后说:“这石窟啊,看着是石头,其实有灵。你用心对它,它就知道。”
他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夕阳正照在石窟崖壁上,那一刹那,他仿佛看见165窟深处,有一抹土黄色的影子,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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