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秋,摄影爱好者陈默背着二十斤重的器材,在天还乌青时抵达了霞浦的滩涂。咸腥的海风像无数细小的手,揉搓着他的脸。滩涂在晨光未至时是一片无垠的暗色绒布,只有潮水退去时留下的蜿蜒水痕,反射着天上残星微弱的光。
陈默是第三次来这儿了。前两次总差点什么——光线不对,潮位不准,或是云层太厚。这次他查了农历,算准了潮汐,非要拍到那传说中的“霞浦第一缕光染金滩”。
他架好三脚架,调整焦距。取景框里,滩涂的肌理逐渐清晰:淤泥的皱褶如老人皮肤的纹路,浅浅的水洼里倒映着渐亮的天色。远处,几艘渔船的黑影如剪纸贴在天际线上。
快门按下第一声时,东边的天际刚裂开一道金缝。
第二声快门响起时,陈默注意到取景框右下角有个模糊的影子。他以为是镜头脏了,用麂皮擦了擦,再对焦——影子还在。一个弯腰的人形,在滩涂上保持着劳作姿态,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
陈默皱皱眉,换了长焦镜头。这下看得清楚了些:那是个穿旧式斜襟布衫的渔妇,裤腿挽到膝盖,赤脚踩在泥里,正弯腰摸索着什么。她的动作极其缓慢,如同水底的水草般摇曳不定。最诡异的是,无论陈默如何调整角度,那身影始终在画面的同一位置,仿佛不是滩涂上的实物,而是直接烙印在空气中的影像。
晨光渐盛,滩涂开始泛起金红色的光泽,那渔妇的身影在逆光中越发模糊,却始终不散。陈默感到颈后一阵寒意——不是海风,是某种更黏稠的东西顺着脊柱爬上来。他连按快门,直到那身影随着完全升起的日光逐渐淡去,最后一缕微光中,他似乎看见那渔妇抬了抬头,朝着镜头的方向。
“你问那个影子啊?”中午时分,陈默在渔村小饭馆里,向老板打听时,六十多岁的老渔民林伯正蹲在门口补网。他的手指粗糙如树根,却灵巧地在尼龙绳间穿梭。
林伯抬眼看了看陈默相机屏幕上的照片,眼神暗了暗:“那是阿娣。”
“阿娣?”
“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林伯把渔网放下,摸出卷烟纸,“那时候我也就是个半大小子。阿娣是我们村最能干的女人,丈夫出海没了,她一个人养着婆婆和三个孩子。每天天不亮就去滩涂挖蛏子、捡海螺,赶早市卖。”
烟点燃了,青色的烟雾在阳光中盘旋。陈默闻到烟草混着海腥的奇特气味。
“那年的台风来得邪门,”林伯的声音低沉下去,“气象站都没报准。阿娣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去了滩涂。台风前海水会退得特别远,能走到平时走不到的地方,那里的海货肥。”
林伯深深吸了口烟:“她的小儿子那天发高烧,哭喊着要娘。等村里人想起来去滩涂找她时,潮水已经回来了。人们只在滩涂深处找到了她的竹篓,里面的蛏子海螺还新鲜着。”
“从那以后,”林伯弹了弹烟灰,“就有人在那片滩涂看到阿娣的影子。总是弯着腰,在找东西。老辈人说,她不知道自己死了,还天天来找海货,要卖了钱给孩子买药。”
陈默感到胸口一阵发闷。相机屏幕上的模糊身影,突然有了重量。
接下来的三天,陈默每天凌晨都去同一位置。那身影每天准时出现,在晨光与黑暗的边界处,弯腰,摸索,起身,再弯腰。第三天,陈默试着走近——至少是朝着那身影的方向走。滩涂的淤泥吸着他的脚,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啾”的声响。海雾弥漫起来,奶白色的,越来越浓。
走到离那身影约五十米处,陈默看清了更多细节:她斜襟衫的扣子掉了一颗,裤腿上的补丁针脚细密,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着。她的手指在淤泥中摸索,动作里有种令人心碎的专注。
陈默举起相机,从取景框里看出去时,呼吸停滞了——这次,那渔妇的脸朝着他的方向。不是完整的脸,是半侧着的,却能看见她干裂的嘴唇在嚅动,仿佛在念叨什么。
“阿...宝...阿宝...”
声音很轻,几乎被潮声吞没,但陈默听见了。阿宝——这大概是某个孩子的乳名。
恐惧在这一刻变了质。陈默感到的不再是单纯的害怕,而是一种沉重的悲伤,压得他胸口发疼。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想起她冬天里生着冻疮还在为他织毛衣的手。
那天晚上,陈默在渔村的招待所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海的声音永不止息,像巨大的肺在呼吸。他打开电脑,查看几天来拍的照片——从第一天的模糊影子,到今天的半侧脸。他一张张放大,发现了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渔妇摸索的那片滩涂,在她手指的位置,总有一些极小的反光点。
第四天凌晨,陈默没带相机。他带了一把小铲子和一个塑胶袋。当渔妇的身影再次出现时,他径直走向她——走向那个位置。雾比昨天更浓了,世界缩小到只有眼前几米的范围。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敲打着耳膜。
走到那片滩涂时,渔妇的身影近在咫尺。陈默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海腥与汗味混合的气味——这不可能,但确实闻到了。他蹲下身,在她手指反复摸索的位置,用铲子轻轻挖下去。
淤泥被翻开,铲子碰到了硬物。陈默用手去摸,摸到了一个冰凉的小东西——一枚纽扣。再挖,又是一枚发卡。继续挖,挖出了一个生锈的铁皮盒子。
打开盒子时,陈默的手在颤抖。里面是一张几乎糊掉的合影,依稀能看出一位妇女和三个孩子;几枚已经氧化变黑的硬币;还有一个小小的、手工缝制的布鱼玩具。
雾突然散开了一道缝隙,晨光漏进来,照在陈默手中的盒子上。他抬头,渔妇的身影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她直起了腰,第一次完整地转过身来,面对着陈默。
她的脸是劳苦渔民特有的黝黑粗糙,但眼睛很亮,亮得不像幽灵。她看着陈默手中的盒子,露出了一个极淡、极疲惫的微笑。然后,她的嘴唇又嚅动起来。
这次陈默听清了:“谢谢...阿宝...”
身影开始消散,从脚部开始,如沙塔般瓦解在晨光中。最后一刻,她伸出手指,指向滩涂的某个方向——不是陈默挖出盒子的地方,而是更靠近潮水线的位置。
陈默顺着那方向看去,什么也没看到,只除了滩涂上寻常的波纹和水洼。但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疯狂地跑回村子,敲开了林伯家的门。
“阿娣的小儿子——是不是叫阿宝?他是不是还活着?”
林伯被陈默的样子吓了一跳:“阿宝?是啊,陈阿宝,现在也该六十多了。早搬去县城了,听说做了点小生意...”
陈默要到了地址。两天后,他在宁德市区一个老旧小区里,找到了陈阿宝。这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背微驼,手上仍有渔民特有的粗大骨节。
当陈默拿出那个铁皮盒子时,老人的手颤抖得比陈默当时还要厉害。
“这...这是娘装零钱的盒子...”他摸着盒盖上模糊的花纹,“这个布鱼,是我小时候发烧时,娘连夜缝的...她说鱼能辟邪,能让我好起来...”
老人抬起头,眼眶通红:“那天早上,娘就是去滩涂,想多挖点海货,卖了钱给我买退烧药。”
陈默讲述了这些天的经历。陈阿宝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紧紧抱着那个铁皮盒子。
“我想去滩涂看看。”老人最后说。
第二天,陈阿宝跟着陈默回到了那片滩涂。不是凌晨,而是下午,阳光正好时。老人站在母亲曾经劳作、消失的地方,久久不语。潮水轻轻拍打着不远处的滩涂边缘。
“娘,”他轻声说,“阿宝现在好了,不发烧了。我们都长大了,过得去。您可以...休息了。”
海风吹过,滩涂上的水洼泛起涟漪,像无数只眼睛眨了眨。
陈默没有再在镜头里看到那个模糊的身影。但他拍下了一张后来获奖的照片:晨光中,一片空无一人的滩涂,只有一个生锈的铁皮盒子半埋在淤泥中,盒盖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又仿佛装着整个海洋的思念。
村里人说,从那以后,再也没人在那片滩涂见过阿娣的影子。也许她终于找到了比海货更重要的东西——一个儿子迟到了五十年的告慰。
而陈默的相机里,始终保存着最早那张有模糊身影的照片。有时候深夜修图,他会放大那个弯腰劳作的轮廓,仿佛能听见潮声中隐约的呼唤:
“阿宝...阿宝...”
那是所有未竟之爱,在时间滩涂上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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