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的夏末,崀山连下了七天暴雨。
第七日黄昏,雨势骤然收住,天空裂开一道猩红的缝,像是被刀劈开的伤口。七十岁的老猎人石三爷蹲在自家门槛上抽旱烟,眯眼看着辣椒峰的方向。那山峰生得奇,上粗下细,通体赭红,真像一柄倒插进大地的巨剑。村里自古流传:那是上古战神蚩尤被黄帝斩落的兵器所化,每逢乱世或异象,峰中便会渗出不祥之物。
石三爷的儿子石强是村里第一个发现异样的。那天他上山查看捕兽夹,走到辣椒峰下的老涧时,整个人僵住了——往日清澈的涧水变成了一片粘稠的暗红,像是谁在山的心脏上捅了一刀,血汩汩地流了三天三夜。
“爹,那水……那水是腥的。”石强回来时,裤腿沾满了暗红色的泥浆,说话时牙齿打颤,“我用手沾了点闻,不是血腥味,但比血腥味还瘆人。”
消息当晚就传遍了石家村。次日清晨,村支书带着乡里来的两个干部,还有县文化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一行人踩着泥泞的山路到了辣椒峰下。
那红色液体果然还在流,从峰底一道新裂开的岩缝中缓缓渗出,稠得像糖浆,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暗光。文化馆的小王戴上白手套,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紧皱。
“不是血。”他下了结论,“没有铁锈味,但有种……腐殖质混合着矿物质的味道。”
“会不会是什么矿脉被雨水冲出来了?”乡干部老李猜测。
小王摇头:“我取样回去化验,但这颜色太不寻常。”
村里人却有自己的说法。石三爷的堂弟,村里的老石匠蹲在涧边看了半晌,起身时脸色煞白:“这是‘兵器泣血’,老辈人说过,那峰里的兵器感觉到世道要乱,就会流红水。上次流是一九四四年,鬼子进山前一个月。”
这话在人群中荡开一片不安的低语。石三爷没说话,只是盯着那红色的水流,浑浊的老眼里映出一片不祥的红。
化验结果三天后出来了:富含铁、锰氧化物,还有几种未鉴定的有机化合物,无毒,但成因不明。官方结论是“特殊地质结构在极端天气下的自然现象”,让村民不必恐慌。
可事情并没有结束。
第七天夜里,石三爷被一阵低沉的呜咽声惊醒。那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又像是风穿过岩缝,但仔细听,又隐约像是人在哭。他披衣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月光下的辣椒峰黑黢黢地矗立着,峰体上那几道常年风化的沟壑,在月色中竟隐约像一张扭曲的人脸。
更诡异的是村里养的狗。从红水出现那日起,全村的狗一到深夜就朝着辣椒峰方向狂吠,吠到声音嘶哑也不停,有几条老狗甚至开始绝食,趴在窝里瑟瑟发抖。
石强家的五岁女儿小妮子开始做噩梦,梦里总说“红叔叔在哭”。石三爷心里发毛,翻出箱底那本祖传的《山精志异》,泛黄的纸页上有一幅模糊的插图:一柄断裂的巨剑插在山中,剑身渗出血一样的液体,旁边用小楷注着:“蚩尤断兵,怨气不散,五百年一泣,见之大凶。”
石三爷不识字,但他记得父亲临终前的话:“三儿,咱石家祖上是守山人,守的就是辣椒峰里的那个‘东西’。它要是闹起来,得用老法子镇。”
什么老法子?父亲没说完就咽了气。
恐慌在第十日达到了顶点。村里王寡妇家的牛半夜挣脱缰绳,发疯似的朝辣椒峰跑,第二天被发现死在涧边,七窍流出暗红色的黏液。几个胆大的年轻人说要进岩缝看看,被石三爷一顿骂拦住了。
“那地方去不得!”老人罕有地发了火,“我爷爷那辈,有三个后生不信邪,钻进去再没出来。七天后,他们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在涧边,人像蒸发了。”
但年轻的村支书赵建国不信这个邪。他是退伍军人,在部队里学过地质勘探,坚持要带人做一次彻底调查。石三爷劝不住,只能看着五个人带着绳索和矿灯消失在岩缝入口。
等待的六个小时里,整个村子寂静得可怕。妇女们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烧香,男人们沉默地抽着烟,眼睛不时瞟向辣椒峰的方向。石三爷坐在自家院里磨一把老柴刀,磨刀石与刀锋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下午三点,岩缝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守在洞口的人连滚带爬跑回村报信时,脸白得像纸:“赵……赵支书他们,只剩三个出来!小张和小李不见了!赵支书出来时手里抓着这个——”
那是一块巴掌大的金属片,非铁非铜,在日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表面布满奇异的花纹,像是文字又像是图腾。更骇人的是,金属片上沾着一层尚未完全凝固的红色黏液,和涧里流的一模一样。
幸存的三人精神恍惚,问什么都说“记不清了”,只是反复念叨“里面有光,红的光,还有声音……”赵建国当晚发高烧,说胡话时喊的都是“别过来,不是我斩的你”。
石三爷知道,必须做点什么了。他翻出父亲留下的一个红布包,里面是一把骨制的匕首和一卷画在兽皮上的符图。当夜,他独自提着马灯来到辣椒峰下。
涧水依然泛红,在月光下像一条流动的血脉。石三爷按兽皮上的图案,用匕首在涧边划出古怪的符号,口中念着父亲教过的、他半懂不懂的咒语。念到第三遍时,岩缝里渗出的红色液体突然变少了。
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那个声音。
那是一个低沉、破碎的嗓音,像是千万年未曾开口,每个字都裹挟着岩石摩擦的沙哑:“守……山人……你的血……里……有……熟悉……的……味道……”
石三爷浑身僵住,马灯的光在手中颤抖。
“吾乃……蚩尤……部将……断兵……之魂……”声音断断续续,却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怨气……积……千年……须……血祭……方……可……平息……”
“你要什么血?”石三爷强作镇定,握紧了骨匕。
“斩……我者……血脉……未尽……”
石三爷脑中轰然作响。石家祖训一直说他们是“守山人”,可从未说过守的是什么,为何而守。难道石家祖上,竟是参与斩杀这位战神部将的人?所以他们才要世代守在这里,用血脉镇压这份千年怨气?
他想起小妮子梦里说的“红叔叔在哭”,想起父亲临终未说完的话,想起祖坟里那些只立碑不留名的坟茔。一个可怕的猜想渐渐成形:也许每一代石家人,最终都成了这“血祭”的一部分?
“不。”石三爷突然挺直了佝偻的背,对着岩缝嘶声道,“千年了,该结束了。仇恨生仇恨,血债生血债,没个头。”
岩缝里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整座辣椒峰似乎都微微震动。红色液体再度汹涌流出,比之前更多、更稠,空气中弥漫起浓重的腥气。
“你……敢……违抗……”
“我不是违抗。”石三爷缓缓跪了下来,这不是屈服,而是一种奇异的平等姿态,“我是来谈条件的。怨气要化解,但不是用更多的血。我们石家守了这么多代,还不够吗?”
他掏出那块赵建国带出来的金属片,将它放在地上,然后做了一件惊人的事——用骨匕划开自己的手掌,让血滴在金属片上。
“这是我的血,石家最后一任守山人的血。我把命给你,你放过我的子孙,放过这个村子。”老人的声音在夜风中坚定如石,“但你要答应,饮了这血,就放下怨恨,安息吧。世道变了,不再是你我厮杀的远古了。”
血滴在金属片上,没有滑落,而是被迅速吸收。那片金属发出幽幽的红光,岩缝中的液体突然停止流动。
良久,那声音再度响起,却少了几分怨毒,多了几分疲惫:“千年……孤寂……不如……解脱……也罢……”
红光渐暗。岩缝中最后流出一股红色液体,在月光下渐渐变得清澈,最后完全透明,融入涧水,再无痕迹。
石三爷感到生命在迅速流逝,他躺倒在涧边,看着辣椒峰的轮廓在黎明前的天光中逐渐清晰。那山峰依然像一柄倒插的巨剑,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种笼罩了石家村千年的压抑感,消散了。
石强找到父亲时,老人已经没了呼吸,但面容安详,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他的手掌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但地上没有多少血迹。更奇怪的是,辣椒峰下那道岩缝,不知何时已经完全闭合,仿佛从未裂开过。
村里再没出现过异象。狗不吠了,孩子不做噩梦了,涧水恢复了清澈。赵建国等人慢慢恢复了正常,对岩缝中的经历记忆模糊,只隐约记得“走到一个很大的空洞,然后就不记得了”。
只有石强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那本《山精志异》的最后一页多了一行字,墨迹新鲜,却不是父亲的笔迹。那字迹苍劲古朴,写道:
“恩怨已泯,守约解除。石氏子孙,可离山矣。”
石家村的人后来渐渐迁出大山,只剩下几个老人还守着老屋。辣椒峰依然矗立,在阳光下泛着赭红色的光泽,像一个沉睡的巨人。偶尔有游客问起“血色峰”的传说,当地导游会神秘兮兮地讲一遍,最后补充:
“不过那都是老黄历啦。现在科学发达了,说那就是特殊矿物遇水氧化的自然现象。你看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只有石强偶尔会带着小妮子回老屋看看。每次经过辣椒峰,他都觉得那山峰在注视着他,但那目光不再冰冷,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小妮子如今上了初中,早忘了“红叔叔”的梦,但她总说辣椒峰像一位守护神,守着这片山,守着记忆里那个总爱讲故事的爷爷。
石强有时想,也许父亲是对的:有些古老的怨恨,需要的不是更多鲜血,而是一个愿意用生命去终结循环的人。而那个人,用他的死,换来了生者的解脱与成长。
辣椒峰静默无言,只是在每个雨后的黄昏,峰体会被夕阳染成温暖的金红色,像是远古的战火终于熄灭,余烬中开出了安宁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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