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秋,恩施的山雾来得格外早。唐崖土司城遗址隐在乳白色的雾气里,像一艘搁浅在时间河床上的古船。文物修复队进驻三个月了,领头的是五十岁的张工,一个在武陵山区跟古建筑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土家汉子。
金殿的修复已近尾声。这座三开间、四角攒尖顶的建筑,虽历经三百年风雨,梁架结构竟奇迹般完好。只是殿内那口早已锈蚀的青铜钟,自工作队来后,便添了怪事。
起初是守夜的村民说,子时前后,殿里会传出钟声。张工只当是山风作祟。直到那晚,他在殿内核对图纸,手表指向九点四十七分,钟声毫无征兆地响了——低沉、滞重,像从水底浮上来的叹息。
一下,两下,三下……整整十三响。
助手小李慌慌张张跑进来:“张工,您敲钟了?”张工摇头,举起手腕:九点四十七分。可钟声分明响了十三下,该是凌晨一点才对。
怪事接二连三。无论白天黑夜,但凡钟响,必是十三声。更奇的是,殿里所有计时工具——手表、挂钟、甚至刚出土的半块日晷残片——指针都会在钟响时齐齐指向九点四十七分。
“这是卯时三刻,”村里最老的田阿公抽着旱烟说,“雍正十三年春,朝廷大军压境,最后一任土司覃鼎就是在这个时辰,跪在金殿前交了印信。”
张工翻阅县志,手指停在泛黄的一页:雍正十三年三月十七,改土归流,唐崖土司制终结。换算成时辰,正是卯时三刻。
恐惧如藤蔓般爬满工地。工人开始称金殿为“鬼鸣钟”,宁愿绕道也不愿靠近。唯独张工坚持每日进殿工作,他总觉得那钟声里有什么未尽之言。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暴雨夜。山洪冲垮便道,工作队被困遗址。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张工看见殿内有人影——不,是许多人影,跪伏在地,朝着空荡荡的主座叩拜。铜钟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缓缓摆动。
他闻到雨水也压不住的奇异气味:陈年檀香混着铁锈,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钟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贴着耳膜往里钻,每一声都像钝器敲打颅骨。张工数到第十三响时,眼前景象陡然扭曲——
金殿灯火通明。穿土司官服的男人颤抖着捧出印信,殿外火把映亮士兵冰冷的甲胄。跪在最前面的少女忽然回头,目光穿过三百年时空,直直落在张工脸上。她嘴唇翕动,说的是土家语,张工却听懂了:“时间……没走……”
幻象戛然而止。张工瘫坐在泥水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铜扣,边缘绣着土司家族特有的“卍”字纹。
此后,张工着了魔似的研究土司末年的档案。他在府志夹缝里发现一段小字:覃鼎之女阿雅,善绣,城破前于金殿闭关七日,绣腰带一条,纹样繁复如星图。腰带成,阿雅投钟而亡,年十七。
“她不是自杀,”田阿公在火塘边低声说,“老辈人传,阿雅姑娘用苗疆秘法,把土司城三百年气运绣进腰带,魂魄系于钟内,想让时间停在城破前一刻。”
张工摸出那枚铜扣,在火光下细看。哪里是铜扣,分明是腰带残片,丝线虽朽,图案却依稀可辨:不是装饰纹样,而是用极细的丝线绣出的星宿运行轨迹,十三颗星特别用金线点缀。
十三。
他冲回金殿,在钟的内壁摸索。锈迹之下,指尖触到细微的凹凸——刻痕组成的,正是腰带上的星图。最深处,十三个凹点排列成奇异的阵型。
最后一次钟声响起时,张工做出了决定。他没有躲避,反而站在钟下,举起那枚残片,用土家语念出田阿公教他的祭词:“时间如水,往者不追。安息吧,守望的魂灵。”
钟声在第十三响时突然变了调,从沉闷转为清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负。殿内所有计时工具的表针,第一次在钟响时恢复了正常的走动。
翌日晨,工人在钟座下发现一具完整骸骨,身旁散落着已然朽败的丝织品残片。考古队鉴定,此为清代初年少女遗骸,手持铜铃一枚。奇怪的是,骸骨姿势并非蜷缩,而是端坐,面朝曾经土司宝座的方向。
张工默默将残片与遗骨一同下葬。葬礼那日,山雾散尽,唐崖土司城三百年来第一次完整地沐浴在阳光下。他忽然想起幻象中少女最后的口型——那不是“时间没走”,而是“时间,不必停留”。
金殿修复完成那天,省里专家来验收。有人问起灵异传闻,张工只是笑着摇头。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晚九点四十七分,他仍会下意识侧耳倾听,但听到的只有山风过殿,再无钟声。
后来他在修复报告最后添了一行小字:“文物之魂,不在固守时光,而在见证时光曾如何流淌。我们修复的不仅是建筑,更是时间本身从容向前的权利。”
唐崖土司城遗址开放那天,游客如织。讲解员指着金殿铜钟说:“这是雍正年间遗物,静默三百年,如今是我们了解土司文化的珍贵窗口。”
张工站在人群外,仿佛又看见那个穿土家衣裳的少女,隔着川流不息的参观者,对他微微一笑,转身汇入历史的长河。
山风拂过,殿檐铁马叮咚,再不是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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