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很痛。
像是被一柄生锈的铁凿一下下地撬开头骨,搅动着里面的脑髓。无数破碎的光影和嘈杂的声音碎片在黑暗中翻滚、冲撞,最终归于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丁陌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感让他险些又闭回去。
入眼的不是图书馆那熟悉而温暖的灯光,也不是医院纯白的天花板。而是一片昏暗,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感。
身下是硬邦邦的板床,铺着的薄褥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古怪气味。他撑着发胀的额头坐起身,环顾四周。房间狭小逼仄,唯一的窗户挂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窗帘,外面透进来的是黎明前那种灰蒙蒙的光。老旧的木质桌椅,掉漆的衣柜,墙壁上斑驳的水渍……一切都透着陌生和一种沉甸甸的年代感。
这里是哪里?
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在市图书馆的历史文献区,为了查阅一些关于民国时期上海滩的档案,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然后眼前一黑……
民国?上海?
一个激灵,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晰了几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是一双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绝不是他自己那双因为长期敲击键盘而略带薄茧的手。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陌生。
这不是他的身体。
恐慌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住心脏。他掀开身上那床打着补丁的薄被,踉跄着冲到房间角落那个带着裂纹的洗脸盆架前。盆里还有半盆清水,他俯身看去——水影晃动,映出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大约二十出头,眉眼清俊,带着几分书卷气,但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一丝尚未散尽的疲惫。
这是谁?
就在这时,更多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他的脑海。
“竹下贤二……帝国大学留学生……军统外围情报员……代号‘青石’……任务:利用留学生身份,潜伏进入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丁陌(或者说,此刻的竹下贤二)死死按住太阳穴,强迫自己消化这些匪夷所思的信息。
他,丁陌,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图书馆管理员,竟然魂穿到了1939年的上海,成为了一个刚刚打入日领事馆的军统底层特工!
1939年,上海沦陷后的“孤岛”时期,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暗流涌动,是真正的人间炼狱。而他现在,就身处这座魔窟的中心边缘,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竹下贤二……”他低声念着这个陌生的日本名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这开局,何止是地狱难度?简直是死局!
根据融合的记忆,这个“竹下贤二”本身性格怯懦,能力平平,是被军统半强迫地发展成情报员,塞进了领事馆。其本身的心理素质极差,在完成初步潜伏后,巨大的精神压力几乎将他压垮,昨晚更是因为恐惧而彻夜难眠,最终在黎明前悄无声息地……或许是被自己吓死了?这才让丁陌的灵魂趁虚而入。
丁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来自信息爆炸的时代,看过无数谍战剧、历史文献,深知在这个时代,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他必须尽快适应这个身份,适应这个时代。
他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撩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
灰白色的天空下,是典型的旧上海里弄景象,低矮的屋檐,狭窄的街道,远处偶尔传来黄包车的铃声和小贩模糊的叫卖声。空气里弥漫着煤烟、晨雾和一种说不清的、属于这个乱世的压抑气息。
今天,是他作为新录取的文员,正式前往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报到的日子。
记忆里,那个地方戒备森严,日本军官、浪人、各国间谍混杂,每一个角落都可能隐藏着杀机。而“竹下贤二”这个身份,就像一张脆弱的纸,随时可能被戳穿。
他回到床边,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几件半新不旧的日式学生装,一些零散的日元和军票,一本日文诗集,还有……一把藏在枕头下的,保养得还不错的南部十四式手枪,也就是俗称的“王八盒子”。这是军统给他防身用的,但对于原主那个懦弱的家伙而言,这把枪恐怕更多的是一种心理负担。
丁陌拿起手枪,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熟练地退出弹匣检查,又拉动枪机,确认枪膛无恙。前世作为军事爱好者的知识此刻派上了用场。他将手枪重新藏好,现在还不是带它的时候。
他换上那套最好的学生装,对着模糊的镜子,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和眼神。怯懦、惊恐必须藏起来,要表现出符合“竹下贤二”身份的、一个初来乍到、略带拘谨但又渴望得到认可的年轻留学生模样。
然而,内心深处那股来自现代灵魂的不安和警惕,却如同暗流,在眼底深处涌动。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丁陌(此后均以丁陌称之)迈步走了出去,融入了1939年上海清晨的薄雾之中。
他并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不仅仅是森严的领事馆,更有一个几乎要将他置于死地的下马威。命运的齿轮,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已经开始缓缓转动,将他推向一个充满危险与机遇的未知深渊。
去领事馆的路不远不近。他按照记忆,穿过几条逐渐变得“整洁”和“安静”的街道。越靠近领事馆区域,巡弋的日本宪兵和暗处窥探的目光就越多。那种无形的压力,让他的脊背微微绷紧。
终于,那栋风格厚重、戒备森严的建筑出现在眼前。太阳旗在门口高高悬挂,持枪站岗的士兵眼神凶狠,如同鹰隼。进出的人员都需经过严格盘查。
丁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符合“竹下贤二”人设的、略带忐忑又隐含兴奋的笑容,向着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大门走去。
他向守卫出示了录用文件和身份证明。守卫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又仔细核对了文件,才挥挥手放行。
踏入领事馆内部,一种混合着消毒水、旧纸张和某种权力威压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冰冷的光,穿着军装、和服或西装的人们行色匆匆,低声交谈,各种语言混杂。空气仿佛都凝滞着,每一个脚步声都在空旷的走廊里引起回响。
他按照指示,前往秘书处报到。负责接待他的,是一个名叫佐藤弘的秘书,大约三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面色白净,但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刻薄。
“你就是竹下贤二?帝国大学推荐来的?”佐藤弘坐在办公桌后,头也没抬,用带着浓重关西口音的日语慢条斯理地问道,手指随意地翻动着丁陌的履历文件,发出令人不安的沙沙声。
“是的,佐藤前辈,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丁陌模仿着记忆里日本人的礼节,微微鞠躬,语气恭敬。
佐藤弘终于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丁陌,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关照?当然。我们领事馆,不养闲人。”
他站起身,走到丁陌面前,身高比丁陌略矮,但那气势却带着一股压迫感。“跟我来。”
佐藤弘带着丁陌穿过几条走廊,来到一间位于角落、布满灰尘的房间门口。他推开房门,一股浓烈的纸张霉味和灰尘气息涌出,呛得丁陌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房间里堆满了如同小山一般的文件和档案袋,杂乱无章,许多纸张已经泛黄,甚至被虫蛀。角落里还结着蛛网。
“这里是领事馆近五年来的部分‘待整理’档案。”佐藤弘指了指那堆“垃圾山”,语气带着一丝戏谑,“竹下君,你是新人,需要熟悉馆内事务。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这里所有的档案,按照年份、部门和密级,重新分类、整理、编目。要求清晰、准确,不能有任何差错。”
他顿了顿,看着丁陌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继续说道:“时间嘛……给你三天。三天后,我要看到初步成果。如果完不成……”
佐藤弘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语里的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这根本不是一个新人能完成的工作量,这分明是刁难,是下马威,是想让他知难而退,或者干脆找个借口把他踢出去。
丁陌的心沉了下去。他初来乍到,毫无根基,如果连这第一关都过不去,不仅军统的任务彻底失败,他自己在这个魔窟里的生存也将变得极其艰难。失去领事馆这份掩护,军统可能会认为他失去价值而抛弃他,日本人更不会放过一个身份可疑的“失败者”。
死局的味道,愈发浓重。
“怎么?有困难?”佐藤弘挑眉,语气带着挑衅。
丁陌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硬顶肯定不行,求饶更会让人看不起。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为难却又努力表现出担当的神情:“佐藤前辈,任务很艰巨,但我一定会尽力完成!”
佐藤弘似乎有些意外他没有立刻哭丧着脸求饶,冷哼一声:“那就好。记住,三天。”说完,他不再看丁陌,转身离开了,留下丁陌独自面对这座令人绝望的“纸山”。
看着佐藤弘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又看了看眼前这片狼藉,丁陌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他保持清醒。
不能慌,一定有办法。
他走进档案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响。灰尘在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中飞舞。他随手拿起几份文件看了看,内容繁杂,涉及经济、文化、甚至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员记录,语言也混杂着日文、中文,甚至少量英文。
三天?别说整理,光是看完都十分勉强。这佐藤弘,是铁了心要整他。
该怎么办?凭借超越这个时代的认知和知识?这些故纸堆里,或许隐藏着某些未来的关键信息,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凭借前世的管理学知识优化整理流程?或许能提高一点效率,但在绝对的工作量面前,依旧是杯水车薪。
似乎……真的无解。
就在他感到一阵无力,几乎要被这开局死局压垮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佐藤弘去而复返?
丁陌猛地抬头,警惕地看向门口。
门被推开,进来的果然是佐藤弘。他手里端着一个茶杯,似乎是路过,又似乎是特意回来看看丁陌的狼狈相。
“哦?还没开始吗?”佐藤弘语气轻佻,抿了一口茶,走到丁陌身边,假意巡视着那堆档案,实则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丁陌的反应。
丁陌心中警铃大作,知道这是进一步的施压和试探。他必须有所反应,不能坐以待毙。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或许是心神激荡,或许是这具身体本就虚弱,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丁陌脚下不稳,一个趔趄,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什么——
“啪嚓!”
一声脆响。
他并没有扶到墙壁或者档案架,而是不小心撞到了佐藤弘端着茶杯的手臂!那只精致的瓷杯脱手飞出,摔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温热的茶水溅湿了佐藤弘的裤脚和丁陌的鞋面。
空气瞬间凝固。
佐藤弘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死死盯着丁陌,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八嘎!你这蠢货!你知道这杯子……”
他的怒斥声在丁陌耳中变得模糊、扭曲。
就在丁陌的手无意间触碰到佐藤弘手臂皮肤的那一刹那,一股冰冷、诡异、如同电流般的刺激感,猛地从接触点窜入他的大脑!
眼前的一切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晃动、破碎、重组……
他不再是站在布满灰尘的档案室里。
他“看”到……不,是“感觉”到自己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场景中。那是一个夜晚,灯红酒绿,似乎是某个高级料亭的包厢。佐藤弘穿着便服,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正将一个小巧沉甸的木匣推给一个穿着军装、看不清面容的军官。军官打开木匣,里面是黄澄澄的金条,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接着,画面一闪,又变成佐藤弘在办公室里,偷偷将几份应该是机密的文件塞进自己的公文包,眼神贪婪而警惕……
这些画面破碎、跳跃,如同浮光掠影,夹杂着一些模糊的声音碎片——“……请多关照……”“……下次的货……”“……绝对安全……”
整个过程可能只有一两秒钟。
丁陌猛地甩头,挣脱了那诡异的幻象,回到了现实。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刚才那是……什么?幻觉?因为压力太大产生的臆想?
不!那感觉太过真实,尤其是那种贪婪、紧张、窃喜的情绪,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与眼前佐藤弘那愤怒而略显心虚的表情隐隐对应。
佐藤弘见丁陌脸色煞白,眼神恍惚,只当他是被吓坏了,心中的怒火更盛,同时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那茶杯可是高级货色,而且刚才……这小子碰到自己的时候,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那些不该想起的事?
“混账东西!”佐藤弘厉声喝道,试图用更大的声音来掩盖那一瞬间的心虚,“毛手毛脚!不但无能,还是个废物!这笔账我给你记下了!整理档案的任务,一刻也不能停!要是完不成,你就给我滚出领事馆!”
他恶狠狠地瞪了丁陌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气冲冲地弯腰捡起几块较大的碎瓷片,骂骂咧咧地转身快步离开,仿佛不愿在这里多待一秒。
档案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丁陌粗重的呼吸声。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看着刚才触碰到佐藤弘皮肤的手指,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狂喜的悸动。
那不是幻觉!
那种直接窥探到他人内心深处隐秘记忆片段的能力……是超能力?金手指?
结合穿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丁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如同擂鼓。绝境之中,竟然出现了这样的转机!
这个被他暂时命名为【心理镜像】的能力,虽然还不清楚具体原理、限制和消耗,但它无疑是一把在黑暗丛林里生存的利器!是打破这开局死局的唯一希望!
他看向佐藤弘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地上残留的茶水渍和细小瓷片,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锐利。
佐藤弘……贪污受贿,窃取机密?看来,你屁股底下也不干净啊。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丁陌的脑海中成型。
他不再去看那座令人绝望的档案山,而是走到门口,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确认佐藤弘已经走远后,他迅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一张废纸,将地上几片沾染了佐藤弘指纹和……或许还残留着他某种精神印记的碎瓷片,仔细地包裹起来,藏进了内兜。
然后,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属于“丁陌”的、带着冷静分析和一丝掌控感的笑容。
三天整理完这些档案?或许不需要那么久了。
游戏,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领事馆院内巡逻的士兵,眼神深邃。
这魔窟般的深渊,他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在这里,搅动一场属于他的风云。
而第一个祭旗的,或许就是那位自作聪明的佐藤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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