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馆内的空气，似乎随着松本优子那道冷冽身影的频繁出现而日渐凝滞。丁陌如同一个技艺渐熟的工匠，继续着他谨慎而持续的“内部扫描”，将中村、佐藤弘、乃至其他几个被标记的文员或后勤人员，逐渐纳入一张无形的信息网络之中。他像蜘蛛，耐心地编织着细丝，感受着从不同方向传来的、或清晰或模糊的震动。
头痛依旧如影随形，但那种生涩的冥想似乎起了一些微末的作用，至少能让他在剧烈消耗后，恢复的速度快上那么一丝。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军统那边需要更实质性的“清乡”情报来喂饱，而内心深处那份对红党的“长期投资”计划，也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来启动。
契机，往往在不经意间降临。
这天下午，丁陌接到一个不算重要的外勤任务——将一批已解密的、关于上海文化界人士的旧档资料，送往位于公共租界边缘的一个半官方文化机构进行“归档交流”。这类任务通常被视作闲差，费时费力且无甚油水，通常都落在新人或不受待见者头上。佐藤弘将任务派给他，显然也是存着几分讨好的心思，让他能借机离开领事馆透透气。
丁陌没有拒绝。蛰伏固然重要，但偶尔走出这座魔窟，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更能保持头脑的清醒，或许，还能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换下领事馆制服，穿上了一身普通的深色中山装，将需要送达的文件箱绑在自行车后座，骑着这辆半旧的公用车，汇入了上海街头熙攘的人流。
公共租界的街道，与日占区相比，多了几分畸形的繁华和喧嚣。各色人等穿梭不息，黄包车的铃声、小贩的叫卖、汽车的喇叭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混乱而富有生机的画卷。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布满电车轨道的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丁陌骑着车，目光平静地扫过街景，内心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他熟悉历史，知道这片看似平静的租界，同样是各方势力角逐的暗战场。
就在他骑车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准备转向前往目的地的街道时，异变陡生！
“砰！砰！”
几声清脆的枪响毫无预兆地从不远处的一条岔街传来，瞬间撕裂了街面的喧嚣！
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轰然炸开！惊叫声、哭喊声、奔跑声骤然响起，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试图寻找掩体。一辆黄包车被慌乱的人群撞翻，车夫和乘客摔作一团。路边摊位被冲倒，水果、杂物滚落一地。
丁陌心头一凛，猛地捏紧刹车，自行车轮胎在路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他迅速将车推到路边一个相对安全的墙角，身体紧贴着墙壁，目光锐利地望向枪声传来的方向。
是军统的行动？还是红党的袭击？或者是帮派火并？
混乱中，他看到几个穿着短褂、神色仓皇的男子从岔街冲出来，混入四散奔逃的人群，迅速消失在小巷深处。紧接着，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租界的巡捕吹着哨子，挥舞着警棍冲了过来，试图控制混乱的场面。
“有没有人受伤？”
“拦住他们！”
“医生！这里需要医生！”
嘈杂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丁陌冷静地观察着，判断这只是一次短暂的交火，袭击者已经撤离。他正准备推车离开这是非之地，目光却无意间扫过街角一个倒地不起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工装的中年男人，他蜷缩在地上，手臂位置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脸色苍白，痛苦地呻吟着。显然是被流弹所伤。周围的人群惊慌地绕过他，无人敢上前施救。
就在丁陌犹豫是否要置身事外时，一个纤细却坚定的身影逆着慌乱的人流，冲到了那个受伤的男人身边。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外罩一件白色护士围裙，头上戴着同样洁白的护士帽。她背着一个印有红色十字的简陋医药箱，蹲下身，迅速检查着伤者的伤势。
阳光照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清秀的轮廓和紧抿的、透露着专注与冷静的嘴唇。她的动作麻利而专业，毫不理会周围的混乱和可能存在的危险，仿佛眼中只有需要救助的伤者。
是她？
丁陌的心跳漏了一拍。虽然只是侧影，虽然穿着不同，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突然出现的、如同天使般降临在混乱街头的女护士，正是他在资料课阅览室里注意过的、那个总是蹙着眉头、偶尔看向窗外失神的年轻女文员——陈雪！
她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护士服？难道她真正的身份是……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丁陌的脑海。大纲中清晰记载着，红党联络员陈雪，表面的掩护身份正是护士！
机会！这就是他等待已久的、与红党建立联系的契机！
就在这时，正在为伤者进行初步止血包扎的陈雪，似乎因为动作过猛，或者是被混乱的人群撞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手肘不慎撞在了旁边翻倒的摊位尖锐的木茬上！
“嘶——”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手肘处的护士服瞬间被划破，鲜红的血珠迅速渗了出来，染红了白色的围裙袖口。
但她只是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流血的手肘，便继续专注于地上的伤者，仿佛那点小伤微不足道。
丁陌眼神一凝，不再犹豫。他推着自行车快步走了过去。
“需要帮忙吗？”他蹲下身，用中文问道，声音尽量保持平静。
陈雪抬起头，看到丁陌，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和警惕，但很快被她掩饰下去。她认得丁陌，领事馆资料课的新人文员“竹下贤二”。一个日本人？她内心的警报瞬间拉响。
“谢谢，不用。”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疏离的礼貌，手下包扎的动作更快了，“我处理得了。”
丁陌没有强求，目光却落在她流血的手肘上。“你受伤了。”他陈述道，同时看似随意地从口袋里（实际上是之前备好放在空间戒指位置，但此处需符合时代，可改为口袋）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不是苏念卿那条，而是他自己另外准备的。“先用这个按住伤口，避免感染。”
他将手帕递过去，动作自然，不带任何强迫性。
陈雪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流血的手肘，又看了看地上仍在呻吟的伤者，以及周围依旧混乱的环境。确实，手肘的伤口虽然不深，但一直在流血，会影响她接下来的操作。
“……谢谢。”她最终还是接过了手帕，快速按在了手肘的伤口上，然后继续低头处理伤者。
而就在她接过手帕，手指与棉布接触的那一瞬间，丁陌的指尖，也“恰好”因为递送的动作，与她拿着手帕的手指有了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触碰！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精神印记，如同细小的电流，沿着指尖传入丁陌的脑海。
没有时间去仔细“阅读”，但那瞬间感知到的情绪底色——坚定、急切、对伤者的关切、以及一丝身处险境却努力维持镇定的紧张——都与她此刻的行为高度吻合，也更加印证了丁陌的猜测。
这时，租界的巡捕和闻讯赶来的救护人员终于控制了局面，开始疏散人群和救助伤员。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抬着担架跑了过来。
“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一个救护人员对陈雪说道。
陈雪点了点头，看着伤者被小心地抬上担架，这才松了口气。她站起身，看了一眼自己用手帕按着的、依旧在渗血的手肘，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丁陌。
“手帕……我洗干净再还你。”她说道，语气依旧带着距离感，但比刚才缓和了一些。
“不必客气，一条手帕而已。”丁陌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倒是你，伤口需要尽快消毒包扎。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德国诊所，技术和药品都不错，要不要……”
“不用了。”陈雪立刻拒绝，眼神中的警惕再次浮现，“我工作的诊所就在前面，我自己回去处理就好。今天……谢谢你。”
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快步汇入尚未完全散去的人群，那抹蓝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丁陌没有追赶，也没有试图跟踪。他知道，过犹不及。第一次接触，留下一个“偶遇、帮忙、有礼貌的日本文员”的印象，已经足够。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与陈雪有过短暂接触的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属于她的精神印记。更重要的是，他刚才递过去的那条手帕……上面已经沾染了她的鲜血。
媒介，在谁也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已经到手。
他推起自行车，重新骑上，朝着原本的目的地驶去。阳光依旧明媚，街面逐渐恢复秩序，仿佛刚才的混乱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
但丁陌的心中，却波澜涌动。
街头偶遇，白衣天使。
计划中的第一块拼图，以这样一种意外却又恰到好处的方式，落入了他的手中。
接下来，就是通过这条沾染了鲜血的手帕，去深入“甄别”这位疑似红党联络员的陈雪，确认她的身份、她的信念，以及……她是否值得自己进行那场关乎未来的“天使投资”。
他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鱼儿，似乎已经游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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