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凝固的墨块,沉沉地压在上海滩的屋顶之上。丁陌躺在硬板床上,双眼在黑暗中睁着,毫无睡意。内衣口袋那个小纸包被取走后留下的轻微空落感,以及喷泉池边那截代表确认的白色粉笔头,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
成功了。第一次匿名投递,如同将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潭水,虽然无法预知最终能激起多大涟漪,但至少,他听到了那一声微弱的、代表连接的“叮咚”回响。
“同情者”……“影子”……
这两个他为自己匿名身份选取的代号,此刻仿佛有了真实的重量。他不是在为一个模糊的概念投资,而是在与一群真实存在的、在刀尖上行走的人,建立了一种单向的、危险却至关重要的联系。
这种认知带来的,并非激动,而是一种更为沉静的责任感。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精明。每一次投递,都必须像这次一样,精准,隐蔽,且价值得当。
接下来的几天,丁陌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领事馆这座庞大的迷宫中,维持着“竹下贤二”的完美运转。他按时完成那些无关紧要的档案整理,与佐藤弘维持着表面恭敬、内里掌控的微妙关系,继续从中村那里获取着零碎的抱怨和风声,并时刻警惕着松本优子那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
她的调查似乎并未放松,对高桥的审查也还在继续,偶尔在走廊相遇,她那冰冷的目光依旧会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仿佛要穿透他精心构筑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丁陌每次都报以符合身份的、略带拘谨和敬畏的回应,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他知道,自己不能有丝毫松懈。任何一点不合时宜的情绪波动,任何一次超出常规的行为,都可能成为她锁定的线索。
与此同时,他也在为下一次与苏念卿的接头做准备。军统的胃口不会满足于上一次那些外围动向的分析,他们需要更实质性的东西。丁陌将从各方渠道(主要是中村的抱怨和佐藤弘“进贡”的文件中筛选出的信息)整合起来,结合自己超越时代的分析,又炮制了一份关于“清乡”行动可能的后勤保障模式和初期侦查重点区域的情报摘要。
这份情报依旧是真假掺半,框架宏大,细节模糊,但足以让军统觉得他们的投资物有所值,同时又不会暴露他接触核心机密的能力。他将这份“作业”仔细准备好,等待着接头的指令。
然而,他的主要精力,已经悄然转向了如何为红党准备第二份“礼物”。第一次的预警只是开胃小菜,他需要一份更能体现“影子”价值,更能引起“渔夫”重视的情报。
机会,在不经意间再次降临。
这天,佐藤弘如同做贼般溜进他的办公室,脸上带着谄媚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慌。
“竹下先生,”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我……我听到一个消息,不知道对您有没有用。”
“说。”丁陌头也没抬,继续看着手中的文件,语气平淡。
“是……是关于特高课那边……”佐藤弘咽了口唾沫,“他们好像……好像盯上了一个在租界活动的……文化团体,怀疑他们……暗中传播违禁思想,可能……可能近期会有行动……”
丁陌翻阅文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文化团体?传播违禁思想?这几乎是针对红党外围组织的标准说辞。
“哪个团体?具体信息?”他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
“叫……叫‘晨曦学社’,”佐藤弘努力回忆着,“好像是在福开森路一带活动……具体的,松本小姐那边捂得很严,我也是偶然听她在和宪兵队的人通话时,提到了这个名字和大概区域,说是……要先外围监视,放长线……”
“晨曦学社”……福开森路……
丁陌迅速在脑海中调取关于上海红党地下组织的历史记忆碎片。这个名字很陌生,大概率是一个极其外围的、以学术研究或文艺活动为掩护的联络点或培养新人的地方。这种地方通常人员复杂,防卫薄弱,一旦被特高课盯上并采取行动,很可能被连根拔起,损失大量潜在力量和线索。
这份情报的价值,远超第一次的区域预警!它能直接保护一个可能存在的红党外围组织,挽救一批可能的热血青年。
“消息来源可靠吗?”丁陌抬起眼皮,看了佐藤弘一眼。
“应该……应该可靠!”佐藤弘连忙保证,“是我亲耳听到的!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松本小姐的语气很确定!”
丁陌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佐藤弘如蒙大赦,又说了几句表忠心的话,才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丁陌放下文件,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枯燥的景象,内心却波澜涌动。
第二份“礼物”,找到了。
“晨曦学社”,福开森路,特高课外围监视,放长线……
信息依旧不够具体,但足以发出最高级别的警报。他需要尽快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这一次,他不能再用公园喷泉那种可能不够及时的方式。他需要选择一个更高效、更能确保情报被迅速获取的死信箱。
他想到了第一次街头偶遇陈雪的那片区域。那里靠近租界边缘,人员流动性大,而且陈雪活动的诊所也在附近,红党在那片区域一定有其他的联络点或交通员。
他回忆起那片街区的布局。在距离上次枪战地点不远,有一条相对僻静、但白天人来人往的小巷,巷口有一个老旧的、漆皮剥落的绿色邮筒。那个邮筒的底部,有一处不易察觉的锈蚀裂缝。
就是那里了。
他再次拿出那种普通的白色便签纸和铅笔,用左手写下更简洁、也更紧迫的警告:
**“晨曦学社,福开森路,已入网,速散。”**
九个字,言简意赅,却蕴含着极大的信息量和紧迫性。
他将纸条折好,用同样的牛皮纸包裹,细线缠紧。
第二天中午,他借口外出购买文具,再次离开了领事馆。他骑着车,绕行至那片街区,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确认安全后,他如同一个寄信的路人,自然地走到那个绿色邮筒旁,俯身系鞋带。
动作流畅自然,在系鞋带的瞬间,那个小小的牛皮纸包,已被他悄无声息地塞入了邮筒底部的裂缝之中。
起身,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首次投递,是试探,是建立联系。
而这第二次投递,则是真正的“天使投资”,是冒着风险,递出的第一把可能改变某些人命运的庇护之伞。
他骑上车,汇入车流。阳光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只有一种在黑暗中独自潜行的冰冷与决绝。
他不知道“晨曦学社”最终命运如何,不知道这条警告能否被及时获取。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将危险的信息传递出去。
回到领事馆,他继续扮演着“竹下贤二”,处理公务,应对同僚,仿佛那个在邮筒边系鞋带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才会允许自己思考,那条被他投入裂缝的警告,是否已经化作无形的盾牌,护住了那些在黑暗中追寻晨曦的人们。
首次投递,标志着“影子”正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而他与红党之间,那场跨越时空的、无声的对话,也由此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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