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随着王厅长和赵副处长的离去，只剩下我和郭副省长两人。
郭副省长没有立刻回到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亲自拿起茶几上的暖水瓶，为我面前的茶杯续上了热水。这个看似平常的举动，却让我的心微微一动。
一位副省级干部，为一个年轻后生、一个基层来的小同志续水，这其中蕴含的意味，非同一般。
氤氲的热气从茶杯里袅袅升起，模糊了郭副省长脸上部分严肃的线条，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加深邃。他坐回我对面的沙发，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那是一个认真倾听的姿态。
“小韩啊，”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在众人面前时，更多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温和，“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说几句体己话。”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感慨：“真是没想到啊！回想去年，在你们韩家村开那个模式推广会，我在台上，面对着全省来的干部，立下豪言壮语，说要在三年内，让咱们山西省的粮食产量翻一番！说实话，当时我心里是捏着一把汗的，底气并不十分足。全省情况千差万别，谈何容易？”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回忆的凝重，但随即变得明亮而有力：“可是现在，看到你带领下的韩家村，看到那份沉甸甸的报告，还有那四十九本凝聚了心血的技术手册，我这心里，算是彻底踏实了！好你个韩浩！不愧是咱们省61年的理科状元，不愧是清华的高材生！我当初第一眼见到你，听你侃侃而谈，就觉得你非等闲之辈，人中龙凤，迟早要干出一番事业。现在看来，我郭某人这双眼睛，还没看错！”
“郭省长，您过奖了。”我连忙欠身，语气诚恳，“韩家村的成绩，是党的政策好，是李书记他们村干部带头实干，是全体村民流汗奋斗的结果，我不过是适逢其会，做了一点分内的事情。没有集体的力量，我个人能力再强，也寸步难行。”
“欸！谦虚是美德，但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了嘛！”郭副省长摆了摆手，打断了我，“你的作用，工作组汇报得很清楚，我心里也明镜似的。没有你带来的新思路、新方法，没有你那种敢想敢干、又能把想法落地的劲儿，韩家村或许也能进步，但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点，你不必过谦。”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所以，小韩，这里没外人，你跟我交个底，说说心里话。这全省推广的架子算是搭起来了，接下来具体该怎么走，才能走得稳，走得好，走得快？我知道，你脑子里肯定还有更多、更具体的想法！别藏着掖着，都说出来，今天我们畅所欲言！”
感受到郭副省长那殷切期盼和毫无保留的信任，我知道，这是将脑海中对未来农村工作的系统性构想和盘托出的最佳时机。
这些想法，有些是基于前世验证过的成功经验，有些则是结合这个时代特点和我这段时间实践摸索出来的。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条理清晰地阐述：
“郭省长，感谢您的信任。既然您问起，我就斗胆说说我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我认为，要确保‘韩家村模式’星火燎原，关键在于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传、帮、带、评’体系，将成功的经验和方法论，像种子一样，精准地播撒到三晋大地的每一块合适的土壤里，并确保它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具体来说，我有以下几点初步建议：”
“第一，立标杆，建中心，解决‘怎么学’的问题。 我建议，由省农业厅牵头，立刻划出一个独立的院落，成立一个‘山西省农业技术与发展培训中心’。”我用手在茶几上虚划了一个圈，仿佛那个中心已经跃然眼前，“这个中心，不能是空架子。师资力量要过硬，不仅要请省农科所、农技站的专家教授们来讲理论，更要请我们韩家村以及未来其他先进村镇的经验丰富的老农、技术能手来当‘实操教员’！让理论和实践紧密结合。
首批学员，由各县严格选派，必须是真正懂农业、爱农村、愿意扎根基层的得力干将，每县至少5人。
培训不能走过场，要实行严格的考核，以考试成绩和实践能力评估为准绳。考试合格的学员，将成为火种，回到县里，与省里派下去的两名农技专家一起，成立县一级的培训中心，将知识和技能层层传递下去。”
郭副省长听得非常专注，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显然在跟着我的思路同步思考。他微微颔首：“嗯，建立层级培训体系，省里抓骨干，县里铺开面，让科学的种田方法真正落地。好，这个思路清晰！继续！”
得到肯定，我信心更足，继续说道：“第二，明责任，严考核，解决‘怎么干’的问题。 培训完成后，这些合格的‘技术推广员’和专家，不能撒出去就不管了。
要根据各县生产队的数量，进行划片区，实行‘专人包干负责制’。”我的语气变得严肃，“每个人负责几个生产队，责任到人。考核他们的标准，不能是下去了多少次，开了多少会，而必须是实打实的成果——粮食亩产提升比例、经济作物增收情况、新技术采纳率、村民掌握程度等等，设置数个关键指标，进行量化打分。”
我稍微停顿，强调道：“这套考核，必须与个人前途挂钩。得分合格、业绩突出的，要在职务晋升、荣誉评定上优先考虑；不合格的，要么回炉重造，继续培训，要么就只能待在原地，继续帮扶，直到做出成绩。只有这样，才能形成强大的正向激励和反向压力，确保推广工作不是一阵风，而是有始有终，见到实效。”
“责任到人，量化考核，能上能下……好！这就把‘软任务’变成了‘硬指标’！”郭副省长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对这种引入竞争和考核机制的想法非常赞赏，“这能有效避免过去一些工作‘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的情况。小韩，你很有管理头脑！”
“郭省长谬赞了。”我谦逊一句，接着抛出第三点，“第三，深调研，谋长远，启动‘一县一品’前期布局。 这些技术员下到各生产队，不仅仅是推广粮食增产技术，他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隐性任务——”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前瞻性的神秘感，“就是要深入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气候土壤条件、传统手艺、特色物产。
比如，某个地方是不是历史上就盛产某种品质极佳的小米？某个村的枣子是不是格外香甜？某个乡有没有独特的酿造技艺？把这些信息系统地收集上来，进行初步的筛选和评估。
这，就是为我们下一步要推动的‘一县一品’特色农业经济发展计划，进行最宝贵的前期调研和资料储备！”
“一县一品？”郭副省长身体微微前倾，对这个新鲜的名词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意思是，一个县，集中力量打造一个最具优势、最具特色的农产品品牌？”
“正是！”我肯定道，“郭省长，我们不能只盯着粮食。山西表里山河，物华天宝，各地都有独特的资源禀赋。
将来，当我们解决了基本温饱问题后，农村要进一步富裕起来，就必须在发展特色经济上做文章。
让平遥的牛肉更闻名，让清徐的老陈醋更醇香，让汾阳的核桃走出山西，让吕梁山区的小杂粮成为城市人餐桌上的珍品……这才是让农民持续增收、让农村经济活起来的康庄大道。而现在，就是播下种子的时候。”
郭副省长深吸了一口气，靠在沙发背上，目光望向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幅“一县一品”、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他喃喃道：“立足当前，着眼长远……好一个‘一县一品’！小韩，你的这个想法，格局很大啊！”
办公室里安静了片刻，只有郭副省长手指轻轻敲击沙发扶手的细微声响，显示着他内心的波澜。他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身上，眼神更加炽热：“说下去！小韩，你还有哪些想法，一并说出来！”
我感受到他话语中的急切和鼓励，知道自己的思路完全切中了他对全省农业发展的深层考量，于是不再犹豫，将后续的构想和盘托出：
“第四，树样板，亲眼见，解决‘信不信’的问题。 韩家村的试验田和技术展览中心效果很好，但毕竟只有一个。我建议，在全省范围内，根据不同地理气候条件，选择一批基础较好、有代表性的公社或生产队，建立‘省级标准化农业试验田’。”我用手势加强着语气，“这些试验田，必须严格按照韩家村总结出的、以及未来省农科所认可的高产技术规程来操作，成为该区域内的‘技术样板田’、‘成果展示窗’。要让周围的生产队长、村民们能够就近、亲眼看到科学种田带来的实实在在的产量差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有让他们亲眼看到亩产八百斤、一千斤的稻谷、麦子就长在身边的土地上，他们才会从心底里信服，才会主动去学、抢着去用。这叫‘用事实说话’，比我们开一百场动员会都管用！”
“建立分级试验田网络，形成辐射效应……不错！”郭副省长频频点头，“让先进技术看得见、摸得着，打消群众的顾虑。这是打通技术推广‘最后一公里’的关键一招。”
“第五，强督导，抓落实，确保‘不走样’。 任何好的政策，执行环节最容易出问题。”我的语气变得郑重，“必须成立两支专门的队伍。一是‘帮扶指导小组’，由经验丰富的技术专家和优秀基层干部组成，巡回各地，针对推广过程中遇到的具体技术难题、管理问题，进行‘点对点’的现场指导和答疑解惑，帮助基层解决实际困难。
二是‘工作督察小组’，由农业厅、监察部门等相关人员组成，不打招呼，直接下沉，重点督察各地对省里推广政策、技术标准的执行情况，是否存在形式主义、官僚主义，是否存在截留、挪用专项扶持资金的情况，确保政令畅通，执行不打折扣，宝贵的资源真正用到刀刃上。”
“一手帮扶，一手督察，胡萝卜加大棒，确保工作扎实有效推进。”郭副省长若有所思，“尤其是这个督察小组，很有必要。推广工作涉及面广，投入巨大，必须加强监管，防止歪嘴和尚把好经念歪了。”
“第六，创机制，激活力，营造‘比学赶超’氛围。 我们要把竞争的意识引入到这场伟大的生产运动中。”我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激励的色彩，“建议建立‘三级排分榜’——县排名、地区（市）排名、省排名。以粮食总产增幅、单产水平、新技术推广面积、集体积累增长等核心指标为依据，定期进行公开排名、张榜公布。同时，每年都要隆重评选县、地区、省三级的‘先进集体’和‘个人劳动能手’，授予荣誉证书和流动红旗。”
我描绘着那想象中的热烈场景：“郭省长，您想，哪个县的领导愿意看到自己总在排名榜后面？哪个生产队不想把那面象征着无上荣光的流动红旗扛回自己队部？这种公开的、透明的排名和荣誉激励，能极大地激发各级干部和广大群众‘不服输、争上游’的干劲，在全省范围内形成‘比、学、赶、帮、超’的生动局面！荣誉感，有时候比物质奖励更能调动人的积极性！”
“哈哈！好！”郭副省长听到这里，忍不住抚掌轻笑，脸上露出了畅快的神情，“这个‘排分榜’和‘流动红旗’的想法妙！很有创意！这就把静态的管理变成了动态的竞赛，把大家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小韩啊，你不仅懂技术，懂管理，还懂人心啊！”
他笑着用手指虚点了我几下，眼中满是激赏。
我将最后一点想法说完，稍微放松了坐姿，等待着郭副省长的最终决断。办公室里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但这次沉默中充满了酝酿着风暴的力量。
郭副省长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然后停在窗前，背对着我，望着楼下庄严肃穆的省政府大院。他的背影挺拔，肩膀似乎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
过了足足一两分钟，他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但眼神中的光芒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和坚定。
“小韩啊，”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决断力，“你刚才提的这七点建议——建中心、严考核、搞调研、树样板、强督导、创机制、激活力——系统全面，环环相扣，既有宏观的布局，又有微观的操作，既有眼前的抓手，又有长远的谋划！这不仅仅是对韩家村经验的简单复制，这是一套完整的、科学的、符合我们山西省情的农业发展与农村建设推进方略！”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如炬：“你的这些想法，与我和省委一些领导同志近期的思考不谋而合，甚至更加具体、更具操作性！看来，把你找来，单独谈这一次，是完全正确的！你韩浩，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能够撬动全局的关键支点！”
如此高的评价，让我心中暖流涌动，同时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我站起身，肃然道：“郭省长，我只是尽一个党员、一个受国家培养的青年的本分。”
“你的本分尽得很好！”郭副省长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样，你刚才说的这些，形成一个详细的书面方案，尽快交给我。我会在省政府常务会议上正式提出来，争取尽快形成决议，下发执行！”
“是！我一定尽快整理出来！”我立刻应承。
这时，我脑海中灵光一闪，觉得时机已然成熟，便趁热打铁，提出了一个更具仪式感和动员性的建议：
“郭省长，还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讲的？”郭副省长心情极好，大手一挥。
“我建议，在年底，由省里牵头，召开一个高规格的‘全省农业农村工作总结暨表彰大会’。”我清晰地说道，“大会的核心，一是全面总结今年，特别是‘韩家村模式’试点推广以来，全省农业战线上取得的喜人成果，用实实在在的数据和典型案例，向全省人民报喜，进一步坚定信心；二是隆重表彰在推广工作中涌现出来的先进集体和个人，把您刚才提到的‘流动红旗’和‘劳动能手’的荣誉，在万众瞩目下颁授下去，树立榜样，激发全省干劲！”
我略微停顿，观察了一下郭副省长的反应，见他听得认真，便继续说道：“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在这个大会上，对明年的工作进行展望和部署，并且，可以适时地、正式地提出‘一县一品’特色农业经济发展的战略构想，进行前期预热和思想动员。
让全省的干部和群众都知道，我们山西的农村发展，不仅有解决温饱的当下目标，更有走向富裕的美好蓝图！这样一次大会，必将成为凝聚人心、鼓舞斗志、承前启后的关键节点！”
郭副省长听完，没有立刻说话，他站在原地，目光深邃，显然在快速权衡这个建议的分量和可行性。几秒钟后，他猛地一握拳，重重砸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好！这个大会开得好！非常有必要！”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仅要开，而且要开得隆重，开得扎实，开出效果来！就定在年底！这件事，我来亲自抓！小韩，你的这个建议，价值千金啊！这不仅仅是一场会议，这是一次誓师，一次动员，一次向着更高目标冲锋的号角！”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似乎立刻就要开始部署相关工作，但随即又放下，对我说道：“你今天带来的这些想法，都非常重要。这样，书面方案要快，这个大会的初步构想，你也一并写进去。我们要抓紧时间，争取主动！”
“明白！郭省长，我回去后立刻着手，保证完成任务！”我挺直腰板，朗声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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