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厅下属拟建农机厂的消息,虽未正式发文,却已通过非正式渠道,在某些特定圈子里不胫而走。
我作为这个构想最直接的提出者,一时间仿佛置身于无形的聚光灯下。回到计委综合处上班,感受到的目光愈发复杂。钦佩者有之,热切打探消息者有之,但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和审视,也变得更加清晰。
王姐依旧热情,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欲言又止的担忧。一次午休时,她趁着办公室没人,悄悄把我拉到一边:
“小韩,姐跟你说个事,你心里有个数就行。”她声音压得极低,“我听说……听说工业系统那边,有些老同志,对你这个农机厂的提议,有点……看法。”
我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王姐,您具体听到什么了?”
“嗨,还能有啥?”王姐撇撇嘴,“无非是说,农业厅的手伸得太长,不好好抓农业生产,总想着搞工业,是不务正业。还说……还说有些改良农具,技术含量低,各个县的农具厂、铁业社就能生产,何必省里再搞个专门的厂子,是重复建设,浪费国家资源。”
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人说,你一个计委的年轻干部,不在机关好好搞规划,总撺掇着农业厅去搞这搞那,是……是心思活络,想出风头。”
果然来了。我心中冷笑。触及到部门利益和固有格局,阻力是必然的。那些“老同志”,或许并非针对我个人,而是本能地维护着传统工业体系的边界和话语权。
“谢谢王姐提醒。”我真诚地道谢,“这些声音,我大概能猜到。农机厂是否必要,是否重复建设,最终要靠严谨的可行性研究和省委的决策来判断。至于我个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吧。”
王姐看着我平静的神情,叹了口气:“你呀,年纪不大,这养气的功夫倒是不错。反正……多留个心眼总没错。”
我点点头。来自2025年的灵魂深知,改革之路从来不会一帆风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还只是序幕。
几天后,一个更具体的麻烦找上门来。下午刚上班,处长李建国脸色凝重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韩浩同志,你看看这个。”他将文件递给我。
这是一份由省计委、农业厅联合下发,要求各地市上报“一县一品”特色产业初步规划和潜力评估的通知的反馈文件。来自侯马市的报告后面,附了一份措辞谨慎但问题尖锐的“群众来信”(匿名)抄送件。
信中并未直接否定香料种植,而是以一种“忧心忡忡”的口吻,提出了几点“质疑”:
一、大规模种植单一经济作物,是否存在“与粮争地”的风险,是否会影响国家粮食安全这个“头等大事”?
二、香料作物市场需求究竟有多大?是否存在“省商业公司”为追求业绩而夸大其词,最终导致“谷贱伤农”的可能?
三、是否存在资源分配不公和潜在风险?
每一个问题,都扣着当前政策敏感点和可能引发争议的帽子,写得颇有水平,显然不是普通农民能提出的。
“处长,这是……”我眉头微蹙。
“侯马那边报上来的,按程序抄送给我们备案。”李处长语气严肃,“写信的人,很懂得‘上纲上线’。粮食安全,市场需求,资源分配,都是大帽子。虽然目前只是匿名信,但如果在‘一县一品’计划全面推开的关键时期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可能会造成不小的负面影响,甚至动摇一些地方的信心。”
他看着我:“韩浩,侯马的香料种植,是你和赵经理重点推动的试点。对信里提出的这些问题,你怎么看?有没有具体的应对之策?”
我迅速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这封匿名信,攻击的不仅仅是侯马的香料,更是试图从根本上质疑“一县一品”发展特色农业的路线。这绝非孤立事件,很可能与近期农机厂提议引发的波澜有关,是某种阻力借题发挥的试探。
“处长,这几个问题,虽然尖锐,但并非无法回答。”我沉声道,思路逐渐清晰,“第一,关于‘与粮争地’。侯马张村公社扩种的五百亩香料,大部分是利用的河滩地、边坡地等非基本农田,并且我们推广的是与粮食作物套种、轮作的模式,不仅没有挤占粮田,反而通过香料作物固氮、改善土壤,间接促进了周边粮食产量的提升。这一点,有详细的土地用途变更记录和土壤改良数据支持。”
“第二,关于市场需求和‘谷贱伤农’。我们茶煮匠与公社签订了保底收购协议,设定了最低保护价,确保农民利益。同时,我们正在积极探索国内市场的潜在需求,并计划建立小型的香料粗加工厂,延长产业链,提升附加值,进一步规避市场风险。”
“第三,关于资源分配。”我顿了顿,语气坦然,“我们欢迎监督,但反对毫无根据的揣测和影射。”
我将应对策略一一陈述,有理有据,数据扎实。李处长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嗯,你的思路是清楚的。”他点了点头,“但是,韩浩,你要明白,很多事情,不是你有道理就一定能行得通的。这封匿名信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信号。说明你的工作,已经触动了一些人的神经。”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树大招风。你现在站在风口浪尖上,一言一行都要更加谨慎。对于侯马的事情,乃至后续的农机厂方案,既要坚持原则,积极推进,也要注意方式方法,尽可能团结大多数,减少不必要的对立。必要的时候,要学会借力。”
“我明白,处长。”我郑重地回答,“我会处理好侯马的事情,也会更加注意。”
为了从根本上夯实侯马香料种植项目的基础,消除潜在质疑,并为其大规模推广铺平道路,我意识到需要争取更广泛的理解和支持,尤其是来自侯马本地干部和群众的理解。
我拜托王厅长,以农业厅和培训中心的名义,专门约见了正在参加培训的侯马县农业局代表以及张村公社的几名骨干,举行了一次小型的、开放式的研讨会。
研讨会在培训中心的一间小会议室进行,王厅长亲自主持,我作为主要技术和发展顾问参与讨论。气氛一开始有些拘谨,毕竟对于大部分来自基层的同志,与省厅领导和高层顾问坐在一起讨论一个具体产业的发展,还是头一遭。
王厅长开门见山:“今天请大家来,不是下命令,也不是听汇报,就是一起聊聊。侯马的香料种植,是咱们‘一县一品’计划的一个重要试点,省里很关注。
但也听到一些不同的声音,比如担心影响粮食生产,担心种出来卖不掉。今天,咱们就敞开了说,把困难、顾虑、想法都摆到桌面上,韩浩同志也会和大家一起分析,看看这条路到底该怎么走才稳妥,才能让老百姓真正得实惠。”
一位皮肤黝黑、手指粗壮的张村公社老书记首先开口,带着浓重的晋南口音:“王厅长,韩顾问,咱农民最实在,就关心两件事:地里的收成,和兜里的票子。
种香料,听说挣钱比粮食多,大伙儿积极性是高。可心里也打鼓啊,这玩意儿不像粮食,家家户户都得吃,不愁卖。这香料……真能有那么大市场?别到时候烂在地里,咱可亏不起啊!”
我接过话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引导大家思考侯马的定位:“老书记问到了关键。在讨论市场之前,我想先请大家想一想,我们侯马县,在咱们山西省,有什么独特之处?我们的优势在哪里?”
一位年轻的县农业局技术员犹豫了一下说:“我们侯马……地势不算平坦,丘陵、坡地比较多,完全靠种粮食,产量确实比不上那些平川地区。”
“说得很好!”我立刻肯定道,“这正是问题的核心。我们发展‘一县一品’,不是要让所有地方都去种同样的东西,而是要扬长避短,发挥各自的比较优势。
侯马的坡地、山地,种植传统粮食作物效益不高,但如果用来种植耐旱、对土壤要求不高的香料作物呢?比如花椒、八角、茴香这类,它们恰恰喜欢排水良好的坡地环境!”
我走到临时准备的小黑板前,一边画示意图一边解释:“我们推广香料种植,首要原则就是‘不与粮争地’!核心是利用这些原本效益较低的边际土地。大家看,这是我们规划的张村公社种植区示意图,红色标记的都是坡地、河滩地。我们不仅不占用良田,还要通过香料种植,固土保水,改善这些边缘地带的生态环境!”
会场里响起了一阵低声议论,基层代表们的眼神亮了起来,显然这个思路让他们看到了新的可能性。
接着,我开始阐述市场前景:“那么,种出来卖给谁?市场有多大?”我看向众人,“首先,香料不是可有可无的调味品。大家想想,我们山西人吃面食,离得开醋和花椒吗?全国各地的菜肴,乃至我们出口的食品,哪里离得开香料?这是一个巨大的、稳定的日常消费市场。”
我提供了一些初步的数据:“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仅香港一地,每年从内地进口的各类香料总值就达数百万元之巨!而这还只是其中一个渠道。随着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国内对香料的需求只会越来越大。”
一位公社干部提问:“韩顾问,您说的香港、全国市场是大,可咱农民怎么对接得上?总不能自己挑着担子去卖吧?”
“这个问题提得好!”我赞许道,“这就是我们要解决的第二个关键环节:产业链延伸和组织化销售。我们的规划是分步走:初期,产量不大的时候,我们可以依托现有的渠道,比如茶煮匠,或者由省供销社组织,在全省范围内试销。侯马的花椒、茴香品质好,不愁没销路。”
我加重语气,描绘更进一步的蓝图:“但是,如果侯马县能够下定决心,将香料作为‘一县一品’的支柱产业来发展,形成规模化种植,比如达到数千亩甚至上万亩的规模,那么,我们完全有条件,也有必要在侯马本地,建设一座香料加工厂!”
会场顿时一阵骚动。
“加工厂?”老书记瞪大了眼睛。
“对!”我肯定地回答,“不仅仅是卖原材料。我们可以进行清洗、筛选、烘干、研磨,制作成更便于运输、储存和使用的香料粉、调味包,甚至可以提取香料精油。
这样一来,产品的附加值大大提升,农民的收入也能水涨船高!加工厂本身还能吸纳本地劳动力就业。销售渠道,我们可以依托省供销社建立起覆盖全省的网络,同时通过省外贸局,将我们的品牌香料卖到香港乃至更远的地方!”
研讨会的氛围彻底活跃起来。基层代表们纷纷发言,讨论着哪种香料更适合本地种植,坡地如何整治,加工厂可能建在哪里,需要哪些支持……原本的疑虑和担忧,在清晰的路径和可见的收益前景面前,逐渐被兴奋和期待所取代。
王厅长最后总结道:“同志们,今天的讨论很有成效。韩浩同志给大家描绘了一个清晰的蓝图,但这幅蓝图能不能变成现实,关键还在于在座各位,在于侯马的干部群众能不能拧成一股绳,踏踏实实地干出来!
农业厅会全力支持你们,在技术、种苗、市场对接等方面提供帮助。希望大家回去后,把今天讨论的内容,把发展的信心,传递给更多的乡亲们!”
这次研讨会,成功地统一了侯马基层骨干的思想,将可能被匿名信引爆的危机,转化为了凝聚共识、推进项目的契机。我看着那些重新燃起斗志的面孔,心中稍定。
然而,我也知道,这只是化解了来自基层的一部分潜在阻力。
就在我着手进一步夯实侯马试点基础,以应对潜在风波的同时,关于在阳曲县设立农业机械厂的可行性研究论证会,在省计委的一间会议室里悄然召开。
会议由计委一位副主任主持,与会者包括计委相关处室、农业厅、机械工业厅、财政厅、阳曲县政府等部门的负责人和专家。王厅长亲自带队参加,我作为方案的主要提议者和农业厅方面的技术支撑,也列席会议。
会议一开始,气氛就显得有些微妙。机械工业厅的一位副厅长,姓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带着金丝边眼镜,率先发言,语气带着一种行业主管部门固有的审慎甚至可以说是挑剔。
“王厅长,韩浩同志,你们提出的这个农机厂方案,初衷是好的,想为农业服务嘛。”孙副厅长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说,“但是,我们搞工业建设,要讲究科学规划,要符合产业布局。
目前,我们省在太原、大同等地,已经有了一些生产农机配件的厂子,虽然规模不大,但基础是有的。现在省里再投资新建一个农机厂,是不是有必要?会不会造成省内同业之间的无序竞争?这是一个需要严肃考虑的问题。”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你们方案里提到的这些产品,”他拿起方案附件里列举的手摇脱粒机、改良播种耧等,“技术门槛不高嘛。各个地区、县里的农具厂、铁业社完全有能力生产,甚至可以组织农村的‘五小工业’来解决。省里搞个厂子,集中生产这些,是不是有点……杀鸡用牛刀?投资效益比值得商榷啊。”
他的发言,几乎完全呼应了之前王姐听到的“风声”,将部门利益和固有思维体现得淋漓尽致。
王厅长脸色不变,沉稳地回应:“孙厅长,您说的现有厂子有基础,这点我们承认。但请问,他们现在主要生产什么?是满足全省农业机械化升级换代的迫切需求吗?据我们了解,更多的是生产一些传统的、效率低下的老式农具,或者是一些零配件,无法形成有效的、现代化的生产力。”
他提高了声调:“而我们提议的这个农机厂,定位非常明确!它不是对现有低端产能的简单重复,而是要整合资源,引入更规范的设计、更标准化的生产、更严格的质量控制,目标是生产出经过韩家村等地实践检验的、真正能提高效率、解放劳动力的‘新一代’实用农机具!这是对现有产业结构的升级和补充,不是重复建设!”
我适时补充道:“孙厅长,各位领导,我在这里提供一组我们调研的数据。以手摇玉米脱粒机为例,韩家村改良的这款,相比传统手工脱粒,效率提升八到十倍,且破碎率低。如果能在全省推广,预计每年能为全省节约的劳动力投入,折算成工分,将是一个天文数字!这些被节约出来的劳动力,可以投入到精耕细作、副业生产、水利建设等多个领域,其产生的间接经济效益,远远超过建厂本身的投入!”
我看向阳曲县的同志:“而且,将厂址选在阳曲,不仅可以利用其区位和劳动力优势,更能与当地的‘一县一品’规划形成联动,为农产品后续的加工、包装等环节提供本地化的装备支持,实现真正的‘工农互补’。”
财政厅的同志则更关心投入和产出:“方案里提到的投资预算,以及五年内形成亿元产业、带动十万人就业的预期,是基于什么模型测算的?市场消化能力是否有保障?毕竟,农民的购买力是有限的。”
我们早有准备,出示了详细的市场调研数据、成本核算模型以及基于不同推广速度的效益预测。我特别强调:“我们并非要求农民一次性购买所有机械,而是建议通过集体积累、小额贷款、分期付款、租赁等多种灵活的方式,逐步推广。初期,甚至可以考虑由省里或地区给予一定的示范推广补贴。关键是先让农民看到效果,产生需求。”
论证会变成了观点交锋的战场。支持者认为这是立足省情、推动农业现代化的创新之举;质疑者则固守部门藩篱和传统工业思维,担心重复建设、投资风险。
会议没有当场形成决议,主持人宣布需要进一步研究和征求更多意见。
散会后,王厅长和我并肩走出会议室,他的脸色并不轻松。
“看到了吧,韩浩。”王厅长叹了口气,“每向前走一步,都不容易。固有的观念,部门的壁垒,都是拦路虎啊。”
“厅长,我明白。”我点点头,“但今天至少把问题都摆到了桌面上。真理越辩越明。”
“嗯。”王厅长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刚才应对得很好,数据扎实,思路清晰。不过,光在论证会上说还不够。要想推动这个方案在省委会议上通过,我们需要更有力的支持,需要打造出更过硬、让人无法质疑的‘样板’。”
他看向我,眼神意味深长:“韩浩,培训中心的第一期学员快结业了。结业汇报,郭省长很可能会亲自参加。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向全省、向所有持怀疑态度的人,展示‘星火燎原’计划初步成果的机会!
你要好好准备,要把韩家村模式,把‘一县一品’的潜力,讲透,讲活,讲到人心里去!同时,侯马的那个香料试点,也必须尽快出成果,用事实堵住那些人的嘴!”
我心中凛然,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压力和期待。
“是,王厅长!我一定全力以赴!”
接下来的日子,我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表,高速运转。一方面,我与王教授等人精心打磨培训中心第一期学员的结业汇报方案,不仅要展示学习成果,更要选取几个有代表性的学员,让他们讲述如何将韩家村经验与家乡实际结合,形成了初步的、可行的产业发展规划。我们要让汇报会成为一场“希望的展示”,一场“信心的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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