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吝啬的施舍,透过霞飞路两侧高大梧桐稀疏的枝叶,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夜惊魂未定,这白日的光明非但没能驱散心头的阴霾,反而让租界街景呈现出一种更加苍白、更加虚幻的脆弱感。行人脚步匆匆,面色木然,仿佛每个人都戴着无形的面具,在巨大的压力下勉强维持着日常的躯壳。
昌隆号杂货铺二楼,窗户紧闭,窗帘只拉开一道缝隙。苏锦娘、阿勇和老葛围坐在小桌旁,桌上铺着一张沪市地图,中心是那枚槐树木牌。木牌表面那点奇异的湿润早已消失无踪,只在“清”字末笔留下一点比周围木质颜色稍深、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凑近细闻,还能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沁人心脾的槐花清气。
“这东西……昨晚真是自己‘出汗’了?”老葛搓着下巴,满脸不可思议,“我老葛在这霞飞路开了二十年铺子,收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南洋玩意,从没见过这种邪……呃,奇事。”
“不是邪事。”苏锦娘指尖轻触那点痕迹,感受着木质传来的、比以往更加温润平和的触感,“是变化。沈先生消散前,以自身魂印为引,连接了婉清小姐的真灵、太湖龙塔的核心,或许……也无意中加深了这木牌与那神秘力量的羁绊。”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地图上他们标记的几个点——废弃教堂、工厂区畸变点、苏州河畔新发现的半枯槐树,“木牌在霞飞路,在周先生这处充满南洋旧物气息、或许也隐含某种布置的安全点产生异动,绝非偶然。‘清’字生露,也许是某种呼应,或者……提示。”
“提示我们,清气之源,可能就在霞飞路附近?”阿勇用左手食指,在地图上霞飞路中段一片区域画了个圈。他额角的伤口已由老葛重新包扎,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沉静。“周先生选这里做备用点,可能不仅仅是因为隐蔽和可靠。”
“霞飞路,法租界核心,洋行、咖啡馆、时装店林立,看似最西洋化,但地下管线复杂,早年也是填浜筑路而成,地底或许埋着更古老的河汊或地脉痕迹。”苏锦娘沉吟,“而且,这里南洋侨民、白俄难民、各国冒险家混杂,气场本就纷乱,反而可能掩盖某些特殊的能量‘回响’。”
老葛插话道:“苏小姐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件事。大概十年前,霞飞路扩建地下管线,在我这铺子斜对面,大概……‘大光明’咖啡馆原址那块儿,挖出过一口被石板封死的古井。井水当时已经枯了,但井壁用的青砖,花纹很怪,不像本地样式。工头觉得不吉利,匆匆回填了事。现在那上面盖了咖啡馆的附楼。”
古井!青砖怪纹!
苏锦娘和阿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亮光。这又是一处可能的“节点”残留!
“还有,”老葛继续回忆,“大概往西走两个路口,靠近国泰戏院后巷,有一家很小的、专卖旧书和古董文具的铺子,老板是个怪老头,姓姜,脾气很拗,但店里有些东西……看着就年头不浅。他好像对带特殊纹路的老纸、旧墨特别有兴趣。”
旧书铺,收集特殊纹路的老纸旧墨……这喜好,与“夜枭”收集特殊青铜器的倾向,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更偏向东方文脉体系。
“先去古井原址看看。”苏锦娘做出决定,“阿勇,你伤未愈,和老葛留在铺子,留意周先生的消息和外面的风声。我一个人去,目标小,不容易引起注意。”
阿勇眉头紧皱,显然不放心,但看了看自己依旧使不上力的右臂和隐隐作痛的伤处,又看了看苏锦娘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将药力浸润过的拐杖递给她:“带上这个,以防万一。”
苏锦娘接过拐杖,入手沉实温润。她换了身老葛找来的、更不起眼的蓝布衫裤,头发包在头巾里,将槐树木牌贴身藏好,拄着拐杖,如同一个腿脚略有不便的普通妇人,缓缓走出了昌隆号。
上午的霞飞路,人流比往常稀疏。许多店铺虽然开着门,却门可罗雀。空气中飘荡着咖啡、烤面包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试图掩盖那从四面八方隐约渗透过来的、属于战争的铁锈与硝烟气息。
苏锦娘步履蹒跚,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街道两侧。她很快找到了老葛所说的“大光明”咖啡馆。那是一栋有着弧形玻璃窗和霓虹招牌的时髦建筑,附楼在侧面,门口站着穿着笔挺制服、神色却有些心不在焉的印度门童。
古井原址就在附楼地基之下,此刻被厚实的水泥地面和光洁的瓷砖覆盖,毫无痕迹可循。苏锦娘在咖啡馆对面一个卖菸丝的摊子前驻足,佯装挑选,暗中将怀中的槐树木牌轻轻贴在胸口,凝神感应。
没有明显的共鸣或悸动。木牌只是持续散发着那种温润平和的气息,比昨晚异动后更加稳定,但也没有特别的指向。
是井已彻底填死,能量消散?还是需要更近的距离,或者……特定的触发条件?
她不敢久留,买了一点最便宜的烟丝,转身慢慢朝西走去,目标是与“国泰戏院”相邻的后巷。
国泰戏院那带有浓厚装饰艺术风格的门面,在萧条中依旧努力维持着昔日的华丽。绕过戏院侧门,进入一条狭窄、光线昏暗的后巷。这里与霞飞路正街的浮华判若两个世界,堆着戏院的布景道具和垃圾,空气里混杂着颜料、灰尘和隔夜食物馊掉的味道。
巷子深处,果然有一家门面窄小、招牌褪色到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旧书铺——“漱石斋”。橱窗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里面堆满了发黄的书籍、卷轴和一些看不清面貌的旧物。
苏锦娘推门而入,门上的铜铃发出干涩的“叮当”声。店内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一盏蒙着绿色灯罩的台灯,在一张堆满杂物的大书桌后亮着,照亮一个伏案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头发花白稀疏、背影佝偻的老人。听到铃声,他头也没抬,只嘶哑着嗓子道:“随便看,不买勿动。”
苏锦娘环视店内。空间狭小,四壁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各种旧书,地上也堆着不少。空气中有股陈年纸张、墨锭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她的目光很快被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樟木箱子吸引。箱子半开着,里面露出一些零散的、颜色暗沉的旧纸片和几锭用了一半的墨块。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怀中的槐树木牌,在靠近那箱子的瞬间,传来了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波动!不是共鸣,更像是一种……微弱的“同频震颤”,仿佛遇到了材质或“记录”上略有相似的东西。
她蹲下身,装作随意翻看箱中杂物。那些纸片大多是残破的契约、账本或信札,墨块也平平无奇。但当她手指触及箱底几块颜色更深、边缘不规则的碎纸片时,木牌的波动稍稍明显了一丝。那些碎纸片质地坚韧,颜色黄褐,似乎不是普通纸张,上面用极其淡的墨迹画着一些断续的、难以辨认的符号线条,有点像……简化或磨损的云雷纹?
“那几片烂纸有什么好看的?”嘶哑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耐。
苏锦娘心中一跳,缓缓起身,只见那姜姓老人不知何时已离开书桌,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一双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眼睛,正透过老花镜片,审视着她。
“老先生,打扰了。”苏锦娘稳住心神,用略带吴语的口音道,“我是帮东家找点修补旧书的衬纸,看这几片质地特别些,不知……”
“修补旧书?”姜老头嘴角扯了扯,像是冷笑,“我这儿的纸,不卖衬书。这些都是从太湖边老宅子墙皮里抠出来的,说不定是哪朝哪代的符咒废稿,沾着晦气,你东家不怕?”
太湖边老宅!墙皮里的符咒废稿!
苏锦娘心脏狂跳,面上却努力保持平静:“太湖边?那倒是远了……不过质地确实少见。老先生,这些碎片,怎么卖?”
姜老头盯着她看了几秒,又瞥了一眼她手中那根看起来颇为结实的拐杖,慢吞吞道:“不卖钱。拿东西换。”
“换什么?”
“你身上,有样老东西,带着点……特别的木头清气。”姜老头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粗布衣衫,落在了她怀中藏木牌的位置,“拿出来我看看。合眼缘,这些烂纸你拿去。不合,门在那边。”
苏锦娘背脊瞬间绷紧。这老人,竟能隔着衣服和距离,感应到槐树木牌的气息?!他究竟是什么人?
电光石火间,她心思急转。这姜老头显然不是普通人,对“特别”的东西有感应,且提及太湖。是敌是友难测,但眼下似乎并无恶意,更像是一种……交易或试探。
风险很大,但机会也可能就在其中。
她缓缓伸手入怀,取出那枚槐树木牌,没有完全递过去,只是托在掌心,让台灯的光线照亮它古朴的纹理和“俟河之清”的刻字。
姜老头的目光落在木牌上,浑浊的眼珠似乎凝滞了一瞬。他伸出手,枯瘦如鸟爪的手指,并未触碰木牌,只是在离它寸许的空中虚虚划过,仿佛在感受着什么。良久,他收回手,喃喃道:“雷击不死,心材自守……俟河之清……等的是哪条河?清的又是什么……”
他抬起头,看向苏锦娘,眼神复杂:“这牌子,你从何处得来?”
“家传之物。”苏锦娘谨慎答道。
“家传……”姜老头重复了一遍,不再追问,转身走回书桌后,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的线装册子,连同一块用油纸包好的、半锭深紫色的旧墨,一起推到桌边,“纸片你拿走。这个册子和墨,算是添头。册子里有些我早年游历太湖周边,抄录的零星怪谈和地志异闻,或许对你有用。墨是古法松烟,调以犀角粉,画符镇邪有些微效,聊胜于无。”
他顿了顿,看着苏锦娘将木牌收回怀中,低声道:“霞飞路看似洋派,地下东西杂得很。最近不太平,地气躁动,夜里少出门。尤其……离水边远点。”
水边?是指苏州河?还是黄浦江?
苏锦娘心中疑问重重,但知道不宜多问,道了声谢,将箱底那几片符咒废稿、册子和旧墨小心收好,付了少许象征性的钱(姜老头坚持要收,说“买卖规矩”),拄着拐杖离开了漱石斋。
后巷依旧昏暗寂静。她刚走出几步,怀中的槐树木牌忽然再次传来清晰的悸动!这一次,指向明确——并非来路,也非巷口,而是巷子另一侧,一堵爬满枯藤的高墙之后!
几乎是同时,高墙之后,隐约传来一声压抑的、短促的闷哼,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紧接着,是极其轻微、快速远去的脚步声!
出事了!
苏锦娘心中一凛,握紧拐杖,犹豫了一瞬,还是快步走到那堵高墙的一个缺口处,侧身向内望去。
墙后是国泰戏院堆放废弃布景和道具的后院,一片狼藉。而在院中空地上,躺着一个穿着深色西装、蜷缩着的身影!那人脸朝下,一动不动,身下一滩深色液体正在缓缓蔓延。
而在那人手边不远处的地面上,散落着几页文件,最上面一页,赫然是工部局档案室那种特有的、带有蓝色边框的专用稿纸!稿纸一角,隐约可见一个熟悉的、浪花托举古钱币的铅笔标记——周砚秋的标记!
苏锦娘瞳孔骤缩!
那是周砚秋的东西!躺在地上的人是谁?周砚秋本人?还是与他接触过的人?刚才离去的脚步声又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冒险进去查看——
“别过去!”
一声低喝在她身后响起,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苏锦娘猛地回头,只见抓住她的,竟是刚刚还在漱石斋内的姜老头!他不知道何时跟了出来,此刻脸色异常凝重,目光死死盯着院内倒地的身影和散落的文件,摇了摇头。
“晚了。”姜老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雾’已经锁过来了……快走!”
话音未落,戏院后院的阴影深处,忽然无声无息地弥漫出一股淡薄如纱、却令人瞬间汗毛倒竖的冰冷白雾!那雾气看似寻常,但苏锦娘怀中的木牌,却在瞬间变得滚烫,传来前所未有的、近乎惊惧的剧烈震颤!
这雾气……与工厂区的暗绿雾瘴截然不同,却同样危险!甚至……更加诡异!
姜老头不由分说,拉着苏锦娘,迅速退入漱石斋,紧紧关上了那扇不起眼的木门,并飞快地插上了门栓。
门外,那冰冷的白雾,如同有生命的触手,缓缓爬过巷道的墙壁和地面,将戏院后院连同那倒地的人影和散落的文件,一同吞没。
霞飞路的浮华之下,真正的“雾锁重楼”,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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