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故人重逢
嘉禾镇,这座原本以出产优质稻米而闻名的青州小镇,如今却被一股无形而粘稠的恐慌严密笼罩。时值傍晚,夕阳的余晖非但没能带来暖意,反而将镇上的屋舍街道染上一层病态的、沉郁的橘红色,仿佛连光线都透着一股不祥。
半月前,镇上赫赫有名的威远镖局总镖头刘震,于自家练功房内暴毙。官府的仵作验尸后,给出的结论是“突发恶疾,心力交瘁而亡”。但流言,尤其是关乎这种离奇死亡的流言,总比官府的告示跑得更快、更远。镇民们私下交头接耳,传递着更恐怖的细节:刘总镖头死时,那雄壮的身躯竟缩水般干瘪下去,周身皮肤紧贴骨骼,皱纹深壑,仿佛一身精血与苦修多年的内力,在瞬间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凭空抽干,只留下一具形如枯槁、色若败革的皮囊。这死状,与近期江湖传闻中那几桩无头公案如出一辙。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在茶楼酒肆、在街谈巷议中悄然蔓延,使得原本热闹的镇子入夜后便家家闭户,街上行人稀少,连犬吠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李莲花与白芷的马车,就在这压抑的暮色中,轱辘驶入了嘉禾镇。拉车的是一匹温顺的老马,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嘚嘚”的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他们没有选择镇中心那些显眼的客栈,而是依着李莲花的谨慎,绕到了镇西相对僻静的一条小街,在一家名为“悦来”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客栈门前停下。
客栈门脸不大,幌子也有些褪色,但收拾得还算干净。李莲花先跳下马车,与迎出来的、面带愁容的掌柜简短交涉,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他付钱时,状似无意地打听了几句镇上的近况,掌柜的只是唉声叹气,连连摆手,讳莫如深,只道:“客官们晚上早些歇息,莫要随意走动。”
安排妥当,李莲花才回到马车旁,撩开车帘,小心地扶着白芷下车。连日的车马劳顿,尽管他已将行程放到最缓,道路也尽量拣选平坦的,但对于元气大伤、经脉犹虚的白芷而言,仍是不小的负担。她的脚步略显虚浮,下车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感觉如何?”李莲花扶她在临窗的一张榆木椅子上坐下,递上一杯早已备好的、温度恰好的温水。他的目光细致地掠过她的脸颊,观察着她的气色。
白芷接过水杯,指尖与他轻轻一触即分。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抿了口水,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唇瓣,随即目光便投向窗外。客栈二楼的位置,恰好能望见小半条萧条的街道和远处几家早早熄了灯火的黑沉屋檐。
“无妨。”她轻声应道,视线依旧停留在窗外,“此地气息沉滞,隐有腥腐之味,虽被石灰、艾草等物刻意清扫掩盖过,但瞒不过医者之鼻。”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一种专业的判断,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存在的症状。
李莲花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即便不以医者那般敏锐的感知,他也感受到了这座小镇弥漫的那股不寻常的压抑,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沉闷的低气压,让人心头无端发紧。这与云隐山的清灵安宁,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夜色渐浓,悦来客栈也陷入了沉睡般的寂静。只有走廊尽头一间客房的窗户,还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
约莫子时前后,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客栈简陋的防卫,精准地翻窗潜入了李莲花所在的房间。来人动作轻盈,落地无声,显然轻功极佳。
房间内,李莲花并未入睡,只是和衣坐在桌边,就着烛光擦拭着一套普通的银针——那是他近日向白芷请教,自行练习针灸所用。对于黑影的到来,他似乎毫不意外,只是抬了抬眼。
“李莲花!白姑娘!”黑影扯下面巾,露出一张年轻俊朗、此刻却写满焦急的脸,正是方多病。他见到坐在一旁椅中、虽面色苍白但眼神清明的白芷,先是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白姑娘你醒了!真是太好了!”但这惊喜很快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你们可算来了!这嘉禾镇,邪门得很!比信里说的还要糟糕!”
他带来的消息,确实比预想的更为棘手和诡异。不仅威远镖局总镖头刘震遇害,手法与传闻一致。就在这几日,镇上又接连失踪了两名在本地小有名气的武师,皆是内力修为不错的好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仿佛凭空蒸发。更让人不安的是,四顾门接到消息后,派来调查此事的一名内门好手杨昀,昨日傍晚在镇外巡查时遭遇不明袭击,重伤逃回后便一直昏迷不醒,随行的大夫束手无策,只听得他偶尔在梦魇中反复呓语着零碎的词语:“黑影……吸……冷……”
“四顾门的人现在何处?”李莲花放下银针,眉头微蹙。杨昀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是门中年轻一辈里颇为勤勉的一个弟子。
“就在镇东的云来客栈,由……乔姑娘领着。”方多病说着,语气不自觉地顿了顿,目光带着几分小心,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安静坐着的白芷。
白芷正低头翻阅着方多病带来的、关于威远镖局总镖头尸格记录以及失踪武师资料的卷宗,闻言,翻动纸页的纤细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并未抬头,长长的眼睫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李莲花神色如常,仿佛没有察觉到方多病那小心翼翼的一瞥,直接站起身:“带我去看看那名受伤的弟兄。”
“现在?”方多病一愣,有些犹豫,“可是……乔姑娘她也在那边,而且夜深……”
“救人要紧,耽搁不得。”李莲花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转向白芷,眼神询问,“你元气未复,不如在此休息……”
“我同去。”白芷合上手中的卷宗,站起身,动作虽缓,却异常坚定,“伤势古怪,或与那‘吸元’邪功有关,我或许能帮上忙。”她的理由充分而专业,让人无法拒绝。
李莲花看着她清冽而坚持的目光,点了点头:“好,那便一同前去。”
云来客栈是嘉禾镇最大的客栈,此刻却被一股肃杀之气笼罩。客栈外围明显有四顾门弟子在暗中警戒,灯火也比寻常客栈通明许多。当李莲花、白芷在方多病的引领下踏入客栈大堂时,原本或坐或立、低声交谈的几名四顾门旧部皆是一愣。
他们的目光先是难以置信地聚焦在李莲花身上。尽管他衣着朴素,气质内敛,与十年前那个红衣灼灼、锋芒毕露的门主判若两人,但那熟悉的眉眼轮廓,那份沉淀后依旧不凡的气度,足以让这些曾经追随过他的老部下瞬间认出。激动、恭敬、困惑、难以置信……种种复杂情绪在他们脸上交织,众人纷纷起身,却讷讷地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死而复生”又似乎刻意远离他们的故主。
“李……先生。”一个温婉而略带颤抖的声音,如同珠玉轻击,从二楼的楼梯口传来。
众人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通路。只见一位身着淡紫衣裙的女子款步而下。她容貌清丽绝伦,气质如空谷幽兰,即便在如此紧张的氛围下,依旧保持着端庄的仪态。只是,那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与疲惫,眼底带着血丝,显然多日未曾安眠。正是乔婉娩。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首先便落在了李莲花身上。那目光中蕴含的情绪太过复杂——有久别重逢的、无法抑制的欣喜;有深埋心底、历经十年岁月仍未彻底磨灭的缱绻情意;有看着他如今这般平静疏离模样而产生的、深切的物是人非的怅惘与痛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他当年“死讯”而生的、未曾完全释怀的怨怼。
随即,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李莲花身侧的白芷。当看到白芷那异于常人的、几乎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清冷气质,尤其是她垂落鬓边、那缕在灯火下显得异常刺目的银白发丝时,乔婉娩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与更深层次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探究。这女子是谁?为何会与相夷(莲花)在一起?她那头发……
“乔姑娘。”李莲花拱手,语气客气而周全,却也带着清晰的、对待一位寻常故友般的疏离尺度,恰到好处地维持着距离。
这一声平静无波的“乔姑娘”,如同冬日里的一盆冰水,让乔婉娩眼底那因重逢而燃起的、微弱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凉意。她勉强弯起唇角,露出一抹得体却难掩苦涩的笑容,目光再次转向白芷,带着询问:“这位姑娘是……”
“白芷。”白芷微微颔首,算是见礼,语气清冷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乔婉娩目光中的打量,那不仅仅是对一个陌生人的好奇,更是一种属于“过去”、对“现在”出现在李莲花身边之人的、带着某种天然立场的审视。这种目光,让她心底那丝在云隐山便已悄然滋生、陌生而微涩的情绪,再次不受控制地泛起涟漪,但她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如同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白姑娘。”乔婉娩依礼回了一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她迅速收敛心神,重新看向李莲花,切入正题,语气带着恳切与忧虑,“李……先生肯来,婉娩代四顾门上下谢过。杨师弟伤势沉重诡异,随行大夫皆束手无策,情况危急,请随我来。”
一行人上了二楼,来到一间守卫森严的客房。房内药气弥漫,烛火跳动。一名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躺在床榻上,面色灰败如金纸,唇色泛紫,气息奄奄,正是受伤的杨昀。他胸口的衣襟被解开,裸露的胸膛处,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的暗红色掌印清晰可见!那掌印边缘不规则,仿佛灼伤,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吸附感,掌印周围的经脉不自然地凸起,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青黑色,如同蛛网般向四周蔓延。
白芷无需李莲花开口,已主动上前。她先是俯身,仔细观察了杨昀的面色、瞳孔,又凑近些,鼻翼微动,似乎在分辨空气中残留的、极其细微的气味。然后,她伸出三指,轻轻搭上伤者腕间的寸关尺三部。她的神情专注而凝重,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在她指尖触及脉象的那一刻远去。
乔婉娩站在一旁,看着白芷这一系列娴熟、专业且无比自然的动作,看着她与李莲花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李莲花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白芷身上,带着全然的关注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这一幕,像一根细小的针,绵绵密密地扎在她心上。她从未见过李相夷(或者说李莲花)用这样的眼神,如此专注、如此毫不设防地看过任何一个女子,包括当年与他有着婚约的她。一股混合着酸楚、失落与了然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无声地蔓延开来。
片刻后,白芷松开手,又用指尖极其轻缓地触碰了一下那个暗红掌印的边缘,感受着其下的肌理与气机。
“如何?”李莲花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低沉而稳定。
“是‘吸元诀’一类的邪门功夫,但手法极其粗糙霸道,远胜卷宗上记载的那些案例。”白芷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一味药材的药性,“施功者似乎急于求成,只顾疯狂掠夺,却未能将吸入体内的异种内力完全转化、纳为己用。导致这些狂暴杂乱的真气在伤者体内肆虐,如同无主凶兽,不仅瞬间抽干其自身内力,更在疯狂摧残其经脉脏腑。若非这位杨兄弟本身内力根基颇为扎实,强行护住了心脉一线生机,此刻早已经脉尽断而亡。”
“可能救?”乔婉娩忍不住上前一步,语气急切,带着最后的希望。
“可试,但风险极大。”白芷抬眼看向乔婉娩,目光坦诚而直接,没有任何夸大其词或安慰之意,“需以金针渡穴之法,导引他体内那些狂暴的异种真气,循特定路径缓缓引出体外。过程会极其痛苦,如同刮骨洗髓。并且,施针者需对真气流转、经脉走向有着精妙至毫巅的掌控,下针的深浅、力度、顺序,乃至引动真气的那一丝‘契机’,都容不得半分差错。稍有不慎,异种真气失控反噬,不仅伤者立时毙命,施针者亦会遭受重创,轻则经脉受损,重则内力被卷入反吸。”
她的话语清晰而冷酷,将最坏的可能赤裸裸地摆在众人面前。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白芷身上,充满了紧张与期待。
“白姑娘,拜托了。”李莲花看着她,眼神里是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仿佛将所有的希望都系于她一身。
白芷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默默地走到桌边,打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古朴的针囊。里面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金针银针,在烛光下闪烁着冷静的光芒。她先是从怀中取出两个小巧的瓷瓶,倒出几味气味各异的丹药,小心地喂伤者服下,以护住其最后的心脉元气。随后,她净手,凝神,捻起一枚细长的金针。
出手如电,精准无比!
第一针,直刺“膻中穴”,轻颤针尾,稳住紊乱的中气。
第二针,第三针……分别落于“神阙”、“关元”,固本培元。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而沉稳的美感,仿佛不是在施行凶险的救治,而是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然而,每一针刺下,昏迷中的杨昀身体便是一阵剧烈的颤抖,脸上肌肉扭曲,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喉中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却因先前服下的丹药之效,无法醒来,只能硬生生承受这刮骨疗毒般的剧痛。
丝丝缕缕带着腥气的、呈现黑红色的异种真气,开始从刺入穴道的金针尾部缓缓渗出,如同被引导的毒蛇,一点点被驱逐出体外。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李莲花在一旁凝神戒备,周身气息内敛,却如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在白芷力有不逮或出现意外时出手相助。乔婉娩和方多病等人则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丝微小的干扰便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时间在寂静而紧张的氛围中一点点流逝。白芷的额头、鼻尖渐渐沁出细密晶莹的汗珠,她的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苍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显然,这对她尚未完全恢复的元气和精神力而言,是极其巨大的消耗。她的指尖依旧稳定,但呼吸却微微急促起来。
李莲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疼如同潮水般阵阵涌上,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泛白。但他深知,此刻是救治最关键的时刻,绝不能有任何打断或干扰,只能强行压下上前扶住她的冲动,将那份焦灼与怜惜深深压在眼底。
终于,当最后一缕最为粗壮、颜色也最深的黑红色真气,从“百会穴”上的金针处被引出、消散在空气中后,床上杨昀那灰败如死的脸色,奇迹般地渐渐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虽然依旧虚弱,但那代表着生机的红润终于出现了。他原本急促而紊乱的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稳、悠长起来。
白芷迅速出手,如同穿花蝴蝶般,将刺在杨昀身上的十几枚金针依次起出。当最后一枚金针离开穴道时,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动了一下,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
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李莲花,几乎在她身形微晃的瞬间,便已一步踏前,不着痕迹地、却极为稳固地扶住了她的手臂。一股温润平和、带着盎然生机的扬州慢内力,如同涓涓细流,透过他掌心,缓缓渡入她近乎枯竭的经脉,低声道:“辛苦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蕴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感——有关切,有感激,更有深藏的心疼。
白芷借着他手臂传来的力道稳稳站住,没有拒绝那渡来的内力。她确实耗神过度。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目光却依旧落在伤者身上,确认着他的状况。
乔婉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那自然而然的扶持,那低声的、仿佛带着温度的呢喃关切,都像是最锋利的细针,一针一针,扎在她心底最柔软、也最不堪触碰的地方。她清晰地意识到,有些距离,并非时间可以跨越;有些位置,一旦被取代,便再无回去的可能。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下翻涌如潮的酸涩情绪,上前几步,仔细探查杨昀的脉象,发现虽然依旧虚弱无力,但那股死寂的沉疴已然消失,脉象趋于平稳,不由对白芷生出发自内心的敬佩:“白姑娘医术通神,起死回生,婉娩与四顾门上下,感激不尽!”
“分内之事,乔姑娘不必客气。”白芷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刚才那凶险万分的救治,于她而言,真的只是一件职责范围内的普通事情。
就在这时,床上的杨昀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是一片迷茫的空洞,待看到床边的乔婉娩,又看到站在稍远处的李莲花时,眼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化为难以抑制的激动,挣扎着想支撑起身体:“门主……乔师姐……我……我还活着?”
“杨师弟,你刚醒,别急,慢慢说。”乔婉娩连忙按住他,柔声安抚,递上一杯温水,“告诉师姐,你遇袭时,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杨昀就着乔婉娩的手喝了两口水,喘息了几下,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恐惧之色,断断续续地回忆道:“黑影……速度很快,像鬼一样……我、我只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他手掌就按在了我背心‘灵台穴’上……然后,我就感觉全身的内力,像决堤的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冷,刺骨的冷,好像连魂魄都要被冻僵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更关键的细节,眉头紧紧皱起:“他……他好像……在吸我内力的时候,低声念叨着什么……好像是……‘祭品’……对!就是‘祭品’!他还说……‘尊上’需要更多的……更多的‘养料’……”
祭品?尊上?养料?
这几个词语如同惊雷,在房间内炸响!所有人的脸色瞬间都变得无比难看!这已远远超出了寻常江湖仇杀或是邪功掠夺的范畴,更像某种黑暗而邪恶的献祭仪式!联想到威远镖局总镖头和失踪武师那被“吸干”的死状,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测浮现在众人心头——那些遇害者,都被当成了所谓的“祭品”或“养料”!
线索,似乎清晰地指向了与这种霸道吸功手段脱不开干系的金鸳盟,指向了那个武痴、那个一心追求武道巅峰的笛飞声!他需要“养料”来做什么?修炼更可怕的武功?还是……有其他更恐怖的图谋?
就在众人被这惊人的信息所震撼,心神激荡之际,客栈外,异变陡生!
先是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兵器激烈交击的铿锵之声、怒喝声、惨叫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怎么回事?”方多病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只见客栈院落内,不知何时竟冒出了十数名身着紧身黑衣、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眼眸的杀手!这些人武功路数诡异莫测,身法飘忽如同鬼魅,出手更是狠辣无比,招招直取要害,与守卫在客栈外围的四顾门弟子激烈地战在一处!甫一接触,已有两名四顾门弟子倒在血泊之中!
“调虎离山!”李莲花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寒意凛然,“他们的目标是刚刚苏醒、可能透露更多信息的杨兄弟,或者……就是我们这些前来调查的人!”
他话音未落,一道凌厉无匹、带着阴寒气息的剑气,如同暗夜中蓄势已久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穿透另一扇未曾完全关闭的窗户缝隙,快得超越视觉的捕捉,直取床上刚刚苏醒、毫无反抗之力的杨昀!
这一剑,角度刁钻,速度奇快,蕴含的力量更是凝聚于一点,显然是高手所为,意图一击毙口!
乔婉娩离床榻最近,察觉到杀气,脸色骤变,下意识地便欲拔剑格挡。
但有人比她更快!
在李莲花察觉到那缕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的瞬间,他已本能地一步踏出!然而,他并非直接冲向窗口去拦截那道剑气,而是以一种近乎护雏的姿态,迅捷而坚定地拦在了白芷与剑气来袭的方向之间!用自己的身体,为她筑起了一道屏障!同时,他宽大的袖袍鼓荡,一道柔和却坚韧无比的罡气如同水波般拂出,并非选择与那阴毒剑气硬撼,而是运用了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在间不容发之际,巧妙地一带一引。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脆的撞击声响起。那缕阴毒剑气被这股柔劲带得微微一偏,擦着杨昀的耳畔飞过,“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了后面的床柱之上!众人定睛看去,那竟是一枚薄如蝉翼、狭长如柳叶、通体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细小毒镖!镖尾仍在微微颤动,显示着方才那一击的力道与凶险!
而几乎就在李莲花化解窗外毒镖的同一时刻,异变再起!
一道黑影,如同真正的鬼魅,竟是从众人头顶的房梁之上悄无声息地落下!他显然早已潜伏多时,抓住了所有人注意力被窗外袭击和那道毒镖吸引的绝佳时机!五指弯曲成爪,指甲锐利乌黑,带着腥风,直抓向刚刚耗神过度、脸色苍白、背对着房梁的白芷后心!对方的目标,赫然便是此刻最为虚弱、也似乎最为关键的白芷!
“小心背后!”乔婉娩失声惊呼,想要救援已是不及。
李莲花旧力刚去,新力未生,身形回转需要刹那时间,眼看那乌黑的利爪已触及白芷披散的发丝,凛冽的爪风甚至吹动了她的衣袂!
千钧一发之际,背对着偷袭者的白芷,却仿佛背后真的生有眼睛!她头也未回,甚至没有一丝慌乱,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反手洒出一把不知何时已扣在掌中的、闪烁着淡金色光芒的细微粉末!
那偷袭的黑影显然没料到这看似虚弱不堪的女子竟有如此迅速而诡异的反击,猝不及防之下,被那蓬淡金色粉末扑个正着,尤其是双眼部位!
“啊——!”
一声凄厉至极、不似人声的惨叫瞬间划破夜空!那黑影猛地捂住双眼,踉跄着向后倒退,指缝间立刻渗出浓稠的黑血,显然那淡金色粉末的毒性烈至极点,瞬间腐蚀了他的眼睛!
与此同时,李莲花那含怒而发的第二道掌风,已如同排山倒海般轰然而至,结结实实地印在那因剧痛而失去防备的黑影胸口。
“噗!”
黑影如同断线的风筝,口中喷出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凄惨的弧线,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房间的土坯墙壁上,竟直接撞破了一个大洞,跌落至外面的院落中,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而此时,客栈外的打斗声也渐渐停歇下来。来袭的杀手或是被反应过来的四顾门弟子合力歼灭,或是见首领毙命、事不可为,发出一声唿哨,如同潮水般迅速遁入黑暗,消失不见。
危机,似乎暂告解除。
房间内一片狼藉,弥漫着血腥气、药味和那淡金色毒粉带来的奇异辛辣气味。李莲花第一时间看向白芷,见她虽然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呼吸也略显急促,但确实安然无恙,甚至连眼神都依旧保持着那份清冽的镇定,他悬着的心才缓缓落下,随即,眼神冰冷如霜,锐利地扫向窗外沉沉的、依旧隐藏着未知危险的夜色。
乔婉娩站在一旁,将李莲花那几乎是本能般、毫不犹豫护住白芷的姿态,以及白芷临危不乱、于瞬息间反制强敌的狠辣果决与莫测手段,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这一刻,她心中那点残存的、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关于过去的念想与奢望,终于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彻底消散无踪。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在李莲花如今的世界里,这个名叫白芷、神秘而强大的女子,已经牢牢占据了一个无人可以替代、也无人能够撼动的位置。
她轻轻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再睁开时,那双美丽的眸子里,只剩下了一片清明与释然,还有属于四顾门主事者的冷静与决断。
“此地已暴露,不宜久留。”乔婉娩冷静地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力度,开始迅速指挥闻声赶来的弟子们收拾残局,救治伤员,准备转移。
李莲花点了点头,目光与身旁的白芷悄然交汇。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凝重与警惕。
金鸳盟的触角,比他们想象的伸得更长,也更加肆无忌惮。“祭品”、“尊上”、“养料”,这背后所隐藏的阴谋,血腥而黑暗,似乎才刚刚在他们面前,揭开沉重帷幕的一角。
而这一夜的故人重逢,在经历了生死惊变、见证了物是人非之后,某些纠缠已久的心结,似乎也在剑影刀光与无声的守护中,悄然松动,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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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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