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节,万物勃发。莲花楼停驻在一片碧波荡漾的无名湖畔,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岸边的垂柳早已抽出千万条嫩绿的新芽,如同少女柔顺的发丝,在暖风中轻轻摇曳。湖面被微风拂过,泛起层层细密的涟漪,在明媚的春光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湿润的水汽混合着泥土和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令人心旷神怡。
白芷的身体,在李莲花长达一年细致入微、不离不弃的照料与扬州慢内力持续温养下,已然大致恢复。虽则内力恢复得极其缓慢,如同干涸河床渗出的涓涓细流,远不及鼎盛时期的十一,但日常行止坐卧,已与常人无异,甚至能进行一些简单的药草炮制工作。只是她的面色,总比寻常人更显苍白几分,缺乏血色,仿佛上好的薄胎白瓷,在光线下带着一种透明的质感。而那一头如霜赛雪、再无半根墨色的长发,用一根最简单的乌木簪松松绾着,几缕发丝垂落颈侧,非但没有折损她的风姿,反而成了她最独特、最令人过目难忘的标志,为她清冷出尘的气质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
李莲花在湖边寻了处平坦的石头,支起一根自制的竹制鱼竿,姿态闲适地垂钓。他并不十分在意能否钓上鱼来,更多是享受这份春日湖畔的宁静与安然。白芷则坐在他身旁不远处铺着的厚软棉垫上,膝上摊开一本边缘已有些磨损的厚重兽皮医书,手边还放着一个小巧的柳条篮,里面是几株她清晨在湖畔林间新采的草药,正低头凝神,仔细分辨着其中一株草药的细微特征,时而与书中的图谱注解对照。
和煦的阳光透过柳枝细密的缝隙,在她银亮的长发和专注沉静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光晕。她微微蹙眉思索的模样,与周遭静谧的湖光山色融为一体,美好得如同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人物画,充满了安宁祥和的气息。
李莲花偶尔从湖面的浮漂上收回目光,回头看她一眼,眼底便不自觉漾开温柔而满足的笑意。这样的时光,平淡得近乎琐碎,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江湖恩怨,只有一池春水,满目青翠,一个她,便足以填满他曾经千疮百孔、如今却被温暖包裹的心脏。这,便是他历经生死、看透浮沉后,最心满意足的归宿。
然而,这份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宁静,在午后时分,被不期而至的不速之客骤然打破。
两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湖畔的林缘,距离莲花楼不过十丈之遥,目光沉静地望了过来。
来者是两位老者。一人身着洗得发白的葛布麻衣,身形高瘦,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一双眼睛却不见丝毫浑浊,反而锐利如高空盘旋的鹰隼,精光四射,手中拄着一根看似寻常、却隐隐透着乌光的虬结乌木杖。另一人则穿着深青色、质料不俗的长袍,面容相对显得温和一些,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但周身自然而然散发出的那股沉凝如山岳的气息,无声地昭示着其内力修为的深不可测。
李莲花几乎在两人出现的瞬间便察觉到了异样。那是一种顶尖高手对周遭环境气机变化的天然敏锐。他放下鱼竿,缓缓站起身,不着痕迹地移动半步,将依旧专注于医书的白芷护在身后,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那两位不速之客,心中却已瞬间提起十二分的警惕。这两人气息绵长深远,步伐落地无声却又沉稳如山,绝非寻常江湖人物,其修为境界,恐怕不在全盛时期的自己之下。
白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机变化所惊动,合上了手中的医书,抬起头。当她清冷的目光扫过,看清那麻衣老者的面容时,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她站起身,轻轻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上前一步,越过李莲花的守护,对着那麻衣老者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古朴而郑重的礼节,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弟子白芷,见过木师伯。”
师伯?
李莲花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来人的身份——竟是隐居世外、踪迹缥缈的药王谷中人!而且看白芷恭敬的态度,此人在谷中地位定然极高。
那被称作木师伯的麻衣老者,目光如冰冷的电光,先是在白芷那一头刺目惊心的白发上停留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对晚辈的痛惜,有对天才陨落的遗憾,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着的、恨铁不成钢的怒意。随即,他那锐利如刀锋的视线便越过了白芷,牢牢锁定在李莲花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探究与一股深沉的冷意。
“白芷,”木长老的声音干涩低沉,仿佛很久未曾与人多言,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直接穿透了湖面的微风,“你可知错?”
白芷直起身,神色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迎上木长老的目光:“弟子不知身犯何错,请师伯明示。”
“不知?”木长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如同寒冬腊月的北风,刮得人脸颊生疼,“你未经许可,私自离谷,数年不归,音讯全无!视谷规如无物!此为一错!更甚者,你竟敢将药王谷不传之秘、禁忌之术‘渡元归一经’用于外人,致使自身本源枯竭,经脉受损,青丝成雪,几乎断送大好前程与性命!如此肆意妄为,不计后果,还敢在老夫面前说不知?”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带着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压力弥漫开来,连湖畔拂过的暖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了几分,空气中的草木清香仿佛也被这股冷意冻结。
李莲花眉头微蹙,上前一步,再次与白芷并肩而立,对着二位老者拱手,姿态不卑不亢:“晚辈李莲花,见过二位前辈。当年之事,皆因晚辈身中奇毒,性命垂危。白姑娘仁心仁术,为救在下性命,不得已方才动用秘法。一切后果,皆由李某而起,理应由李某承担。二位前辈若有任何责罚,李某愿一力代之,绝无怨言。”
“你承担?”木长老的目光如同最冰冷的刀锋,狠狠刮过李莲花的全身,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轻蔑,“你拿什么来承担?我药王谷耗费无数心血、悉心培养数十载的嫡系传人,未来谷主的继承者,因你一介外人,而几乎彻底废掉!前途尽毁!你这条命,纵然有几分价值,又岂能抵得过我药王谷百年传承之大事?抵得过她失去的一切?”
话语中的尖锐问责与毫不掩饰的轻视,如同冰锥,刺人生疼。李莲花面色不变,眼神却愈发沉静深邃,如同古井无波:“在下性命固然微贱,不足挂齿。但白姑娘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李某铭感五内,此生不忘。前辈若有任何吩咐,只要不违道义,不伤及无辜,李某定义不容辞,竭力以赴。”
“师伯,”白芷再次开口,声音清越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打断了这愈发剑拔弩张的气氛,“弟子当年离谷,并非私自行动。乃是遵从师父临终遗命,嘱我游历天下,寻访世间奇毒异症,精进医术,开阔眼界。至于救治李莲花,”她侧头看了李莲花一眼,目光平静,“是弟子身为医者的本分,见死岂能不救?动用‘渡元归一经’,亦是弟子在权衡之后,自愿做出的选择,后果自负,与他人无尤。弟子……对此选择,无悔。”
“无悔?”木长老死死盯着她,语气森然,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你可知,以你如今本源亏损、经脉脆弱之状况,莫说继承药王谷衣钵,肩负起传承重任,便是你自身的寿元,能否活得长久都是未知之数!你师父若在天有灵,见你如此不惜自身,为救外人而几乎搭上一切,该是何等痛心疾首!”
白芷垂下眼帘,浓密卷翘的白色睫毛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弯淡淡的阴影,沉默了片刻,才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坦然地迎向木长老逼人的视线,轻声道:“师父在世时,常教诲弟子,医者,当以济世活人为先,性命重于泰山。弟子……谨记师训,未曾有违。”
“巧言令色!”木长老怒斥一声,手中乌木杖重重一顿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谷中规矩,尊师重道,谨守本分,你难道都忘到脑后去了?若非看在你那早逝的师父面上,念你年幼失怙,老夫此刻便要将你擒回谷中,于思过崖上面壁十年,好好反省你的过错!”
一旁始终未曾开口、面容相对温和的青袍老者此时轻轻咳了一声,语气舒缓,带着一种调解的意味开口道:“木师兄,暂且息怒,稍安勿躁。”他转而看向白芷,目光中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惋惜与无奈,“白师侄,你的天资与悟性,谷中长老皆有目共睹,本是继承药王谷道统、光大门楣的最佳人选,众望所归。如今见你本源受损至此,谷中诸位长老,包括你木师伯在内,皆是痛心不已。我等此番破例出谷,一为寻你踪迹,带你回去;二来,也确实是想为你指一条明路,看看是否尚有转圜之机。”
白芷抬眸看向他,语气依旧平静:“请葛师叔明示。”
葛长老缓缓道,声音平和却带着分量:“你当知晓,谷中秘传,有一味名为‘回天丹’的灵药。此丹乃集数十种罕见灵药,由谷主亲自出手,耗费极大心力方能炼成,有夺天地造化之能,或可弥补你亏损之生命本源,稳固经脉,甚至……或能助你内力恢复一二。”
回天丹!白芷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波动。她自然知道此丹,乃是药王谷镇谷之宝级别的灵药,炼制极其困难,数十年也未必能成一炉,非对谷中有重大贡献或关乎谷主传承之大事,绝不可能动用。
木长老接过话头,冰冷的目光再次如利箭般投向李莲花,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与考验:“白芷为救你,几乎付出性命,更坏了我药王谷传承之大事。你若真如所言,有心补偿,心怀愧疚,便需凭你自身,通过我药王谷设下的三道考验。若你侥幸通过,不仅她私自离谷、擅用禁术之前愆一笔勾销,我药王谷不再追究,那枚珍贵的回天丹,亦可破例赐下,助她恢复本源。但若你失败……”他顿了顿,语气森然,字字如冰珠砸落,“你便需自废武功,彻底成为一个废人,并且从此不得再出现在白芷面前,永世不得纠缠!而她,也必须立刻随我们回谷,终身不得再踏出药王谷半步!你可听清楚了?”
条件之苛刻,近乎无情!不仅要李莲花通过未知的艰难考验,失败的下场更是残酷至极——武功尽失,与挚爱永诀!
李莲花尚未开口,白芷已断然拒绝,声音虽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不可!师伯,师叔!此事皆因弟子而起,后果自当由弟子一力承担!弟子愿即刻随你们回谷,接受任何惩处,面壁思过,乃至废除武功,弟子绝无怨言!但此等条件,将一切系于他身,弟子绝不同意!”
她深知药王谷的考验何等艰难诡谲,绝非寻常江湖比斗,更不愿李莲花为了她,去冒这等奇险,甚至可能搭上毕生修为乃至性命。她宁愿自己回去承受一切。
李莲花却轻轻握住了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温暖的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指尖,阻止了她后面的话语。他看向两位长老,目光平静如水,深处却燃烧着不容动摇的坚定火焰:“晚辈,愿意一试。”
“李莲花!”白芷急道,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明显而剧烈的情绪波动,焦急、担忧、不赞同,交织在一起。
李莲花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润如玉,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也无需再多言。他转回目光,对木、葛二位长老沉声道:“不知是哪三道考验?还请二位前辈明示。”
木长老见他竟真的应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又被冷硬所取代,冷哼一声:“第一考,‘识遍万草’。给你三日时限,进入我药王谷外围禁地‘百草涧’,其内蕴生千种药材。三日之内,你需将其一一辨识无误,并详述其性理、功用、禁忌。千种药材,错认一种,或描述有一处谬误,即视为失败!”
葛长老补充道,语气相对平和,但内容同样令人心惊:“第二考,‘悬壶三日’。我们会带你至一处被疫情笼罩的村落,此疫颇为棘手。你需在三日之内,控制住疫情蔓延,并成功救治村中至少七成病患。若疫情失控,或救治不及七成,亦为失败。”
木长老最后道,目光锐利如解剖刀,仿佛要直刺李莲花内心最深处的隐秘与抉择:“第三考,‘以医者之心,解生死之局’。此考无关学识,无关医术,届时你自会知晓内容。能否通过,皆在你一念之间。”
每一道考验,都看似与武力修为无关,实则凶险异常,直指一个人的学识极限、应变能力、医术根基,以及最根本的品性与原则。“识遍万草”考验的是堪称浩瀚如海的医药学识与辨物之能,百草涧中危机四伏;“悬壶三日”考验的是在极端压力下的真正医术、决断力与悲悯心;而那最后的“生死局”,光听名字便知绝非易与,直指人心。
“好。”李莲花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便应了下来。仿佛那苛刻的条件与失败的可怕后果,于他而言,都不及白芷恢复的一线希望重要。
“李莲花!”白芷忍不住再次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可知那百草涧中草木繁杂无比,许多药材外形仅有细微差别,药性却可能天差地别,甚至一为救命仙草,一为夺命毒物!更有无数伴生毒虫异兽,防不胜防!三日辨认千种,即便是我全盛时期,也需全力以赴,不敢有丝毫分神!而那疫村情况不明,‘腐骨瘟’之名我亦有耳闻,凶险异常,三日之内控制疫情并救治七成,即便是我……”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写满了担忧与不认同,意思再明显不过——即便是全盛时期的她,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到。
“相信我。”李莲花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温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力量,“你为我,连性命、前程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付出。我若连为你奋力一搏、承受风险的勇气都没有,只知龟缩于后,岂非枉自为人?岂非辜负了你的一片深情?”
他看向两位长老,语气沉稳:“晚辈需要一日时间准备。”
木长老拂袖,语气依旧冷硬:“便给你一日时间准备!明日此时,依旧在此地,随我们出发!”说完,与葛长老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湖畔茂密的林地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的药草与威压混合的气息。
湖畔恢复了之前的宁静,鸟鸣依旧,水波不兴,但气氛却已截然不同,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
白芷看着李莲花,眉头紧锁,清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你太冲动了。药王谷的考验,绝非儿戏,更非凭借武力或运气便可通过。那是对学识、心性、乃至医道的极致考验。”
李莲花却只是笑了笑,扶着她有些发凉的手臂,缓步回到莲花楼内,让她在窗边坐下,又为她倒了一杯温热的、加了宁神药材的安神茶,语气依旧带着令人心安的轻松:“总归是个机会,不是吗?若能顺利通过,得到回天丹,于你身体大有裨益,或许真能弥补本源,这比什么都重要。况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如同少年般的狡黠与自信,“你忘了?我可是跟你学了许久的‘徒弟’,耳濡目染,总也该有些长进。总不能太给白先生丢脸,让人瞧不起你教出来的人,对不对?”
白芷看着他故作轻松、试图宽慰自己的样子,知他心意已决,再多的劝阻也是徒劳,反而可能乱他心神。她沉默了片刻,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起身走到书架旁,略一搜寻,取下一本她亲手绘制、厚如砖块、封面是某种不知名兽皮的巨大图册,以及旁边几卷用细绳捆扎好、纸张边缘已有些卷曲、密密麻麻写满了清秀小楷注解的手札。
“这些,”她将这一摞沉甸甸的书册笔记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声音低沉而郑重,“是我自启蒙以来,游历四方所绘的草药图谱与研习心得,虽不敢说囊括天下所有草木,但百草涧中常见及珍稀药材,十之八九应在其内。你……尽力去看,能记多少,便记多少。”她指着那本巨大的图册,特别强调,“尤其是其中我用朱笔标出的部分,那些多是形似而性异、或本身带有剧毒、需格外警惕的药材,务必分清记牢,万不可混淆。”
李莲花看着那摞起来几乎有半人高、散发着墨香与药草清苦气息的书册笔记,心中暖流汹涌澎湃,又觉肩头责任重大如山。他郑重点头,眼神坚定:“好。你放心。”
这一日,莲花楼内的灯火,彻夜未熄。
李莲花埋首于浩瀚如烟的医药典籍之中。他天资本就极高,过去三年因碧茶之毒日夜侵蚀,精神时常涣散不济,学东西事倍功半,许多看过便忘。如今剧毒已清,体内扬州慢内力生生不息,带来前所未有的神思清明、精力充沛,记忆力与理解力更是远超常人,几近过目不忘。加之过去一年陪伴白芷养伤期间,他已断断续续跟她学了许多医药基础,对人体经脉、常见药性有了相当的了解,此刻系统性地、高强度地翻阅白芷这些凝聚了无数心血与经验的珍贵笔记图谱,进度竟是快得惊人。
白芷便一直安静地陪在一旁。她没有再出言劝阻,也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在他遇到不解之处,或是对某些药材特性描述感到困惑时,她便会用那清冷的嗓音,轻声为他讲解,往往三言两语,便能直指要害,将复杂的药性药理剖析得清晰明了。她尤其重点为他讲解那些容易混淆的药材之间的细微差别,以及那些剧毒之物的特征、中毒症状与初步解法。
窗外月移星转,万籁俱寂。楼内只有书页快速翻动的沙沙声,毛笔在纸上记录的细微声响,以及她偶尔响起的、如同冰泉流淌般的解说声。两人一个教得倾囊相授,一个学得全神贯注,时间在知识的汲取与传递中飞速流逝。
次日清晨,当初升的朝阳将第一缕金光洒向湖面时,木、葛二位长老如同约定般,准时出现在湖畔,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李莲花走出莲花楼,虽一夜未眠,高强度地记忆和理解了大量信息,眼神却依旧清亮有神,不见多少疲态。他看向紧随其后出来的白芷,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令人心安的笑容:“等我回来。”
白芷站在楼门口,晨风吹拂起她额前的几缕银发,她望着他,清冷的眸子里蕴藏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两个沉重而简短的字:“小心。”
李莲花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心底,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二位长老,与之汇合。三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湖畔氤氲的晨雾与茂密的林间小道之中。
百草涧,乃是药王谷外围一处被列为禁地的奇异山涧,其中地势复杂,植被茂密到了惊人的程度,几乎汇聚了天南地北、性质各异的数千种药材,堪称一座天然的、活生生的草药宝库。然而,福兮祸所伏,这宝库之中也同样危机四伏,各种毒草、毒虫、瘴气,无处不在。
涧内常年雾气氤氲不散,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各种草木混合的奇异气味,有些清香扑鼻,有些则辛辣刺鼻,甚至带着腐臭。李莲花置身其中,放眼望去,奇花异草,藤蔓纠缠,琳琅满目,许多植物外形极其相似,若非对其特征了如指掌之人,根本难以分辨,可谓一步一景,亦是一步一险。
木长老与葛长老并未入涧,只是站在涧口一处地势较高的巨石上,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下方,如同两位冷漠的考官。
考验,正式开始。
李莲花深吸一口那混杂着无数草木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凝神静气,将一夜恶补的知识与白芷的重点提点在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然后迈开了脚步。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扫视、辨认沿途的每一株植物。
“七星海棠,叶呈七角,脉络清晰如星线,叶背有细绒毛,性微寒,有微毒,可镇痛安神,但用量需极慎……”
“鬼面菇,菌盖呈灰褐色,上有类似扭曲人脸的诡异花纹,触之肌肤有麻痹感,毒性剧烈,可伤及神经,需以金针封穴,甘草绿豆汤急灌……”
“这个是……玉髓枝?不对,玉髓枝叶缘锯齿更为圆钝,色泽也更温润。此物叶缘锯齿细密如针,色泽偏暗绿,是与其形似的‘断肠草’!剧毒,见血封喉!”
他步履不停,目光如炬,口中不断报出所遇草药的名称为其核心特性,声音平稳,语速均匀,竟无半分滞涩犹疑。遇到某些特征不明显、或是笔记中记载存在疑问的,他便蹲下身,不顾泥土污秽,仔细查看叶片脉络的走向、花朵的形态结构、果实的质感,甚至凑近小心地嗅闻其独特的气味,结合笔记中的图文描述与白芷的讲解,在脑中飞速比对、分析,最终做出谨慎而准确的判断。
时间就在这高度紧张与专注的辨认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李莲花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不仅是对浩瀚知识的考验,更是对心力、眼力、毅力的巨大消耗。涧中有些草药散发出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闻久了令人头晕目眩,心神恍惚;更有甚者,一些剧毒草药的周围,往往盘踞着色彩斑斓的毒蜘蛛、蜈蚣,或是隐藏着能释放毒刺的奇异植物,需得时刻保持警惕,小心避开,精神不敢有丝毫松懈。
站在涧口的木长老与葛长老,起初面色冷淡,如同万年寒冰,但随着李莲花辨识的草药种类越来越多,速度虽不算惊世骇俗,却稳定得令人惊讶,准确率更是高得超乎预期,两人的眼神中不禁渐渐透出难以掩饰的讶异与审视。
“此子……心性之沉稳,记忆力之超群,倒是有些出乎意料。”葛长老捻着颌下长须,低声对木长老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欣赏。
木长老冷哼一声,依旧板着脸:“才堪堪过半,后面愈发冷僻繁杂,许多药材生长环境苛刻,伴生危险更多。看他能撑到几时,是否能一直保持这般精准。”
然而,李莲花不仅撑下来了,而且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他凭借过人的记忆力、缜密如发丝的思维能力,以及昨夜白芷倾囊相授打下的坚实基础和对她笔记的深刻理解,竟真的在三日时限即将耗尽、精神体力都接近极限之时,将千种药材一一辨识完毕,并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其主要性理、功用与禁忌。
当最后一个生长在岩缝中、极其不起眼的“石中乳”的名称与“性大热,补元气,但需辅以寒性药材中和,否则易引动虚火”的特性从他干涩却依旧清晰的喉咙中报出时,整个百草涧口陷入了一片异样的寂静,唯有山风吹过草木的沙沙声。
木长老盯着下方那个虽然疲惫不堪、衣衫被荆棘划破多处、脸色苍白却背脊依旧挺直的青衫身影,半晌,才从紧抿的唇间,硬邦邦地挤出一句:“第一考,‘识遍万草’,算你过了。”
李莲花直到听到这句话,一直紧绷的心神才骤然一松,长长地、近乎脱力地舒出了一口压抑在胸口的浊气。这时,精神上的极度疲惫与体力的大量消耗才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让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晃了一下,但他立刻用手中的竹杖(临时找来探路之用)撑住地面,迅速稳住了身形。
没有片刻的休息,甚至没有一口水喝,木、葛二位长老便直接带着明显状态不佳的李莲花,施展轻功,赶往百里之外的一处被疫情笼罩的村落。
还未靠近村落,一股混合着腐臭、药石无效的绝望与死亡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村口由药王谷弟子设下了明显的隔离障碍,里面隐约传来痛苦的呻吟与悲切的哭泣声。放眼望去,村中一片萧条,村民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许多人裸露的皮肤上有着大小不一的、正在溃烂流脓的疮疤,疫情显然已发展到十分严重的地步。
“此村半月前突发‘腐骨瘟’,病情迅猛,当地医者束手无策。你只有三日时间。”木长老的声音依旧冰冷,不带丝毫感情,“现在,开始吧。”
第二考,悬壶三日,救死扶伤,正式开始。
李莲花望着眼前这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景象,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顾及自己身体的疲惫,径直穿过隔离障,走入了死气沉沉的村落之中。他先找到村里尚存一丝气力、还能主事的里正和几位老人,详细询问了疫情最初出现的症状、蔓延的路径、已尝试过的治疗方法以及效果。随后,他不顾可能被传染的风险,亲自深入村民家中,仔细检查了数十名症状轻重不一的患者,观察他们的舌苔色泽、眼底状况,搭脉感知其体内气息的紊乱程度,并仔细查看了他们身上皮肤溃烂的具体情况。
凭借着对扬州慢内力那温润平和、善于疗伤解毒特性的精妙掌控,以及昨日恶补和对医理的初步理解,他结合患者的实际症状,很快判断出这所谓的“腐骨瘟”,并非单纯的热毒或寒症,而是一种性质极为阴寒湿邪、深入骨髓脏腑的诡异疫病。常规那些清热解毒、或者单纯补益的方子,对此疫效果不彰,甚至可能因其药性偏颇而加重病情。需得以温阳化湿、扶助人体正气为主,佐以透邪外出的药物,方能奏效。
他迅速在心中推演,口述了一个复杂的药方,包含十余味药材,君臣佐使,配伍严谨。让负责看守村落、防止疫情扩散的药王谷弟子立刻去准备。然后,他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动员起村里尚未病倒或症状较轻的村民,在村中空地上架起数口大铁锅,开始熬煮汤药。他亲自为那些病情危重、奄奄一息的病人施针,以精纯的扬州慢内力,极其小心地护住其即将崩溃的心脉,并导引药力更快地散入其四肢百骸,对抗邪毒。
他没有白芷那般高超神妙、往往能立竿见影的针术与用药技巧,但他有着足够的耐心、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以及一种源自内心的、能让人在绝望中感到一丝心安与希望的沉稳气质。他穿梭在弥漫着死亡与污秽气息的村落里,不嫌弃病人身上的脓疮恶臭,耐心地安抚他们恐惧的情绪,仔细地为每一个人诊查,根据其个体情况的细微差异,适时调整药量或施针的穴位。
夜晚,当村民大多在病痛或药物的作用下昏睡过去,村落陷入死寂时,他几乎不曾合眼。不是在轻手轻脚地巡查重病号的情况,根据其变化思考调整方剂,便是在角落打坐,竭力运转扬州慢,恢复几乎耗竭的内力与精神,以应对次日更加繁重的救治工作。
葛长老隐在暗处观察,见他用药思路清晰,并非照本宣科,而是懂得辨证施治,施针手法虽因初学而略显生涩,但落针沉稳,认穴极准,更难得的是那份面对疫病与死亡时,始终不曾消退的悲悯之心与坚持不懈的努力,不由微微颔首,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木长老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村口高地,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眼神深处那万年不化的冰霜,似乎被这青衫年轻人日以继夜的付出与那份执着,悄然融化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第三日傍晚,当落日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时,村中疫情终于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新出现发热、长疮的病患大幅减少,甚至不再出现。而大部分原有的患者,虽然距离康复尚远,但高热已退,身上的溃烂处开始收口结痂,精神也明显好转了许多。粗略估算,救治率已然超过了七成的苛刻要求。
李莲花拖着几乎被掏空、疲惫不堪到了极点的身体,脚步虚浮地走到一直守在村口的二位长老面前。他的青色布衫上沾染了药渍与不知名的污秽,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整个人仿佛随时会倒下,但他的背脊,却如同经受住了狂风暴雨的青竹,依旧顽强地挺直着。
“第二考,‘悬壶三日’,晚辈是否……通过?”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依旧清晰地问道。
木长老看着他这副模样,沉默良久,那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最后确认什么。最终,他缓缓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过。”
……
最后一道考验的地点,被设在一处更为幽深僻静、人迹罕至的山谷之中。
谷中绿意盎然,鸟语花香,与之前疫村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唯有一间简陋的茅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谷地中央,显得格外突兀。
木长老与葛长老带着身心俱疲的李莲花,缓步走到茅屋前。
“进去吧。”木长老指了指那扇虚掩着的、粗糙的木门,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肃穆与最终审判的意味,“里面,便是你的第三考,也是最后的‘生死局’。”
李莲花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仿佛重若千钧的木门。
茅屋内的景象,简单得超乎想象,却又让他在看清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僵在了原地。
屋内没有预想中的刀光剑影,没有诡谲莫测的机关毒物,也没有凶神恶煞的对手。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躺在屋内唯一一张简陋床榻上、面色呈现出一种诡异青黑、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气若游丝的中年男子。他中毒已深,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显然命在旦夕,随时可能熄灭。
而另一个,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正凝神聚气,以数根细长的金针刺入那男子周身大穴,试图以其精妙手法为其吊住最后一口气的人,竟是——白芷!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莲花楼等待吗?
白芷听到推门声,抬起眼眸。当她看到走进来的李莲花时,清冷的眸子里也瞬间闪过一丝毫无防备的意外,但随即,那意外便化为了了然与更深沉的担忧。她显然也是被二位长老不知用何种方法,带到了此地。
“李莲花,”葛长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肃穆,“这榻上之人,乃是我药王谷一名犯下重罪的叛逃弟子。他数月前盗取谷中数种珍贵秘药,打伤同门,叛逃出谷,如今身中奇毒,乃是咎由自取,天道轮回。按我药王谷世代相传之规,对此等叛徒,本应任其自生自灭,不得施以援手。”
木长老接口,目光如最锋利的解剖刀,紧紧锁定李莲花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声音冰冷而残酷,提出了最终的选择:“现在,给你最后一个选择。第一,你亲手,在此地,此刻,给了结了他的性命。以此行动,表明你与我药王谷恩怨两清之决心,以及与我药王谷站在同一立场之态度。若你如此做,白芷之前过错,我们可不再追究,她亦可随你离开,那枚回天丹,我们依旧会奉上,助她恢复。”
李莲花眉头紧紧锁起,看着榻上那奄奄一息、如同破布娃娃般的生命。
“第二,”木长老的声音愈发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你可以选择救他。尽你所能,尝试化解他体内剧毒,挽留他的性命。但若你选择救他,便是公然违背我药王谷传承数百年的规矩,与前两考所立之功绩彻底相抵。你需立刻自行离开,从此不得再与白芷相见,永世不得踏入药王谷势力范围半步!而她,”他目光转向白芷,语气不容置疑,“必须即刻随我们回谷,闭关清修,准备继承谷主之位,终身……不得再踏出药王谷半步!现在,告诉我,你的选择!”
茅屋内,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连窗外隐约的鸟鸣声都消失了。
床榻上那名垂死的叛徒弟子,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破损风箱般的嗬嗬声,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白芷停下了手中捻动金针的动作,抬眸望向李莲花,清冷的眸子里,担忧、紧张、以及一丝深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期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提醒他什么,想告诉他无论他作何选择……却被身旁的葛长老以一道温和却不容抗拒的眼神制止,只能将所有话语咽回腹中,默默地看着他。
这是一个何其残酷,何其艰难的选择!
杀一个本就身负罪责、且已然奄奄一息、无力反抗之人,便可轻易得到一切——与心爱之人相守,治愈她的灵药,恩怨两清。这看似是最符合利益、最简单直接的选择。毕竟,此人罪有应得。
救他,则意味着立刻失去所有——前功尽弃,得不到回天丹,更要与白芷生生分离,让她回去承担那或许并非她所愿的、沉重的谷主责任,孤独一生。而救活一个罪人,于药王谷规矩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背叛。
如何选?是遵循利益的权衡,还是坚守内心的准则?
李莲花的目光,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扫过床榻上那垂死的、因痛苦而面容扭曲的罪徒,扫过面色凝重、等待着最终判决的二位长老,最后,深深地、深深地,定格在白芷的脸上。
他看到了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担忧,看到了她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苍白嘴唇,更看到了她眼眸深处,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却如同星火般存在的——对他本心的信任。
他忽然,轻轻地笑了。
那笑容很浅,很淡,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第一缕晨曦,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明心见性后的明朗与无可动摇的坚定。
他看向目光锐利如鹰隼的木长老和面色平和的葛长老,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如同玉石坠地,铿锵有力地回荡在寂静的茅屋之中:
“我选……救他。”
话音落下,木、葛二位长老的脸色皆是微微一变。白芷闭上了眼睛,一直紧绷的肩头几不可察地微微放松,紧抿的唇角,却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如同雪后初霁般的释然与欣慰的弧度。
“为何?!”木长老猛地踏前一步,厉声质问,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与一丝被触怒的威严,“杀他,你可得所有!恩怨两清,灵丹在手,美人相伴!救他,你将立刻失去一切!前功尽弃,武功虽在却与废人无异(指不得再见白芷),更要眼睁睁看着她回去承受孤寂!你可知这选择的后果?!”
李莲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床榻边,看着那气息奄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罪徒,目光平静无波,既无憎恨,亦无怜悯,只有一种对待生命的纯粹审视。他伸出手,搭上那罪徒冰冷的手腕,感受着其体内混乱微弱、几乎断绝的脉息。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二位长老,眼神清澈坦荡得如同山间最纯净的溪流:“晚辈不知药王谷具体规矩,亦不知此人过往罪责究竟几何,是否真的十恶不赦,罪无可赦。晚辈只知道,此刻,在我眼前的,是一个亟待救治的、垂死的生命。他或许有罪,但审判与惩罚,不应以在其最脆弱、最无力反抗时,剥夺其生存权利的方式进行。”
他的目光转向白芷,与她清澈的眸子对视,声音愈发沉稳坚定:“白芷教我,医者,当以济世活人为先,生命无价,不应成为任何交易或妥协的筹码,更不应因其过往的罪责,而在其垂死之际,被轻易地、理所当然地放弃。若我今日,为了能与她相守,为了得到灵药,便选择漠视生命,甚至亲手了结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垂死之人,那我与那些我所不齿的、视人命如草芥的江湖败类,又有何本质区别?如此行事,我又有何颜面,心安理得地站在白芷身边?有何资格,去承受她当初以命相换的深情厚谊?”
他顿了顿,再次看向白芷,目光温柔而缱绻,继续道:“至于回天丹,固然珍贵无比,或许能助她更快恢复。但若获取它的代价,是违背我做人最基本的准则,是漠视生命,是让自己的双手沾染上不该有的鲜血,那么,这丹药,我李莲花,宁可不要!白芷的身体,我们可以继续慢慢调养,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一辈子。我相信,只要我们不放弃,总能找到其他方法,总能等到她彻底康复的一天。但若今日,我为了捷径而失了本心,那么,我便不再是我,也不再是……她所认识、所信任的那个李莲花了。一个失了本心的人,又如何能给她真正的幸福与安宁?”
一番话,不疾不徐,却字字千钧,掷地有声,如同洪钟大吕,敲击在茅屋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茅屋内,陷入了更长久的、近乎凝固的沉默。唯有那垂死罪徒微弱的呼吸声,证明着时间并未停止。
床榻上的罪徒,紧闭的眼角,似乎有一滴浑浊的泪水,悄然滑落,混入枕上的污秽之中。
良久,久到李莲花几乎以为考验已然失败,准备承受那分离的苦果时,葛长老忽然抚掌,发出洪亮而畅快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慰与赞赏:“好!说得好!好一个‘生命无价’!好一个‘不失本心’!木师兄,你看此子,当得如何?”
木长老紧绷如石刻的脸上,那万年不化的冰霜,在这一刻,终于尽数消融、褪去。他看着李莲花,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惊讶,有感慨,最终,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如释重负意味的叹息。
“第三考,‘以医者之心,解生死之局’。李莲花,你……通过了。”木长老的声音,竟前所未有地带上了一丝温和,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
李莲花和白芷闻言,皆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
木长老走上前,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个造型古朴、触手温润的白玉瓶,郑重地递到李莲花手中:“回天丹,在此。拿去,好生待她。若敢有负,药王谷纵远在千里,亦必取你性命。”最后的警告,语气却已不再冰冷。
原来,这最后的、看似最残酷的考验,考的从来不是医术的高低,不是武力的强弱,而是作为一个医者,最根本、最珍贵的仁心与原则,是在面对巨大诱惑与压力时,能否坚守住那份对生命的敬畏与自身的本心。
李莲花接过那沉甸甸的玉瓶,如同接过一份无比郑重的承诺与责任,他深深躬身行礼:“晚辈,定不负前辈所托,不负白芷深情。”
葛长老亦笑道,目光慈和地看着白芷:“白师侄,你眼光独到,非常人可比。此子,心性品行,皆属上乘,确确实实,配得上我药王谷的传人,也配得上你。”
白芷苍白的脸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如同白玉染霞。她走到李莲花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对着二位长老盈盈一拜,声音虽轻,却充满了真挚的感激:“白芷,多谢师伯,师叔成全。”
木长老摆了摆手,看着眼前这对历经磨难、却始终心意相通的年轻人,最终释然道:“罢了,罢了。谷中事务,长老会自会再行商议,遴选合适的继承者。你……既已做出选择,便好自为之,珍惜眼前人吧。”说完,与葛长老相视一笑,那笑容中充满了对晚辈的祝福与放下执念的轻松。两人身形再次晃动,如同来时一般突兀,已飘然远去,融入了山谷的翠色之中,再无踪迹可寻。
简陋的茅屋内,此刻只剩下李莲花、白芷,以及那个依旧昏迷不醒、但似乎脉息略微平稳了一线的罪徒。
李莲花将手中那枚承载着无限希望与责任的回天丹,轻轻放在白芷的掌心,感受着她指尖的微凉,柔声道:“我们,回家。”
白芷握紧那温润的玉瓶,抬头看着他布满疲惫却依旧明亮如星、写满了坚定与深情的眼睛,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而温暖的幸福感所充盈。她轻轻点头,唇角扬起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意:
“好,回家。”
明媚的阳光透过茅屋简陋的窗户,毫无保留地照射进来,落在相携而立、仿佛再也无人能将他们分开的两人身上,温暖而明亮,充满了新生的希望。
药王谷这场突如其来的、严苛无比的考验,不仅没有将他们分离,反而如同烈火真金,淬炼了他们的感情,让彼此的心,贴得前所未有的近,再也无法分割。
(番外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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