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变小了,扯天扯地的雨幕收缩成细密的帘子,挂在灰白的天地间。废墟里,阿King笔记本屏幕的光,照着那枚龙头帆船的徽记,一明一暗。
“朝拜。”
他吐出这两个字,不带任何情绪。
武胜往火里添了块木头,水汽“滋啦”一声,草药味更冲了。“广州城西一个破仓库,朝拜马来西亚的什么公司?”
“义兴公司。百年前下南洋的华人私会党,三合会的分支。”叶知秋划着手机屏幕,声音很低,“资料不多,但在槟城,这个名字牵扯着很多老家族和商会。”
一根看不见的线,从这座城市的暗处,一直延伸到了南海的另一头。
“先收租。”我站起身,走到火堆旁。
武胜抬头看我,没吭声,默默把煮着草药的铁桶挪了挪,给我腾出个位置。
“没时间耗着。”我盯着火苗,“我们需要一个据点,需要钱。那个仓库,就是‘水底衙’留给我们的遗产。”
阿King合上笔记本。“物理地址锁定了。城西,榕树湾工业区,七号仓库。废弃罐头厂。”
“雨停就动身。”武胜下了结论。
再没人有异议。
下午雨停,天空是一种病态的惨白。武胜那辆坑坑洼洼的皮卡,载着我们四个,驶离了问事馆的残骸。
罐头厂的破败超出预料,红砖墙上爬满藤蔓,巨大的铁门锈穿了好几个洞,一个红漆喷的“拆”字已经褪色。空气里是铁锈和植物烂掉的酸腐气。
“里头没人。”武胜下了车,在门口抽了抽鼻子,“但有东西。”
阿King的笔记本已经打开,代码在屏幕上瀑布般滚落。“信号源就在里面。物理隔绝的局域网,很谨慎。”
我走到铁门前,门上挂着一把脸盆大的铜锁。手握上去,一股混乱污秽的能量残留顺着指尖钻进来。“水底衙”的手笔,用工业废料混着咒术做的简易防御阵。普通人靠近会心慌气短,但对我来说,太薄了。
我没调动任何庞大的力量,只将自己的意念沉进去。锁芯里传来一声细微的脆响。
“咔哒。”
锁开了。
武胜眉毛动了动,没问,上前用肩膀顶住铁门。沉重的金属摩擦声里,一道缝隙被强行推开。
一股更浓的,混着机油、酸味和淡淡血腥的气味涌了出来。
仓库里空旷巨大,一条停产的流水线锈迹斑斑,上面挂着铁钩。地上到处是破损的铁罐头。
“那儿。”阿King指向流水线尽头的一个红砖隔间。
隔间门是厚重的防盗门,装着电子密码锁。
阿King走到门前,从包里掏出一个黑盒子,几根带细夹的数据线接出。他把夹子精准地夹在密码锁的线路接口,另一头连上笔记本。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移动,稳定而精准。屏幕上,代表防火墙的红色代码块刷满屏幕。阿King的代码化作无数蓝色丝线,不硬冲,而是无声地渗入,寻找结构本身的缝隙。
不到一分钟,密码锁“嘀”的一声,绿灯亮了。
“‘水底衙’的钱,不在银行。”阿King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解释,“他们用的是一套基于区块链和加密符文的地下金融系统,这儿就是一个节点。我刚伪造了最高权限指令,把账户里的流动资金,转进了一个干净地址。”
“多少?”武胜问。
阿King抬起头,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出现一种罕见的,被数字本身砸晕的表情。他没说话,只是在键盘上敲了一下,屏幕上弹出一串数字。
一长串的零。
武胜刚掏出的烟掉在了地上。
三天后。
西关,恩宁路,一栋三层高的旧洋楼。青砖墙,满洲窗,门口两棵半死不活的梧桐。一个南洋归国华侨的祖宅,空了许多年。
我们用那串数字里一个微不足道的零头,买下了它。
院子里,一张红木长桌上铺着宣纸。我握着笔,武胜和叶知秋站在身后,阿King坐在门廊台阶上敲着电脑。
我落笔。
墨迹在宣纸上化开,沉稳,厚重。笔锋转折,却藏着一股不容商量的锐利。
平衡事务所。
写完这四个字,我感觉身体里某种悬浮着的东西,终于落了地。
我把牌匾挂上吱呀作响的木门。阳光穿过梧桐叶,在黑底金字上投下碎光。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据点。”
客厅里,我对他们三个说。屋子很大,很空。
“我们的目标,不是救世,也不是行道。我们就在阴阳的边界上,谁也不依附。我们的存在,就是平衡。”
“‘水底衙’留下的烂摊子,得一件件收拾干净。活人的归活人,死人的归死人。”
“不问对错,只问平衡。”
我说完,屋里很静。
武胜靠着墙,用一块布慢条斯理地擦着一把新弄来的八面汉剑,闻言只是点了下头。
叶知秋正在调试一台信号窃听器,她没抬头,嗯了一声。
角落里,只有阿King的键盘敲击声。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会议。
就在这时,桌上一个老式手机响了。是叶知秋从废墟里翻出的,陈景瑞接生意那部。
叶知秋接起,开了免提。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又快又喘,上气不接下气:“是、是问事馆吗?我是荔湾粤剧团的!出事了!我们的台柱子‘靓全’,他、他不是他自己了!”
女人语无伦次,但重点很清楚。
一个叫“靓全”的粤剧老倌,昨晚唱了出古老的折子戏《斩经堂》后,就魔怔了。不吃不喝,不说人话,就在后台反复哼那调子,谁靠近就用怨毒的眼神瞪谁。
“戏班鬼。”叶知秋挂了电话,给出结论。
“什么玩意儿?”武胜问。
“执念体。”叶知秋解释,“不是阴魂,只是一段强烈的情绪,附在某个东西或者……唱段上。本来无害,但‘水底衙’搅乱了地气,把这些沉睡的东西都激活了。”
半小时后,荔湾粤剧团。
后台一股廉价香粉和汗水混杂的味儿。几个工作人员堵在化妆间门口,交头接耳,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就在里面。”带路的女人指着门,嘴唇都在抖。
门后,一股阴冷哀怨的气息,很弱,但很纯。
我们四个交换了一下眼色。
武胜第一个上前,什么也没做,就往门口一站。他身上那股烘炉般的阳气,直接把门里那股阴冷气息死死压了回去,再也透不出一丝。
阿King掏出笔记本,手指快速操作。后台几盏闪烁的老旧灯管,瞬间稳定。音响里的电流杂音也消失了。他切断了这东西能利用的一切现代设备。
叶知秋则从布包里取出一只小铜香炉,点燃一撮暗红色粉末。一股混着檀香和草药的安魂香气味散开。她没念咒,只端着香炉,用粤语轻声念了一段安抚心神的词。
最后,我推开门。
化妆间里,“靓全”穿着戏服,画着油彩,对着镜子反复哼着那如泣如诉的调子。他身体在抖,眼神空洞。
我“看”到,一团淡灰色的影子笼罩在他身上。影子里是不甘、落寞和对一个唱段的偏执。生前,应该也是个名角,到死都没把这出《斩经堂》唱好。
我没用任何强制手段。
我伸出手,将一丝不带情绪的念力,渡了过去。
念力抚过那团灰雾,我只传递了一个信息:
“落幕了。”
灰雾剧烈一颤。那段充满瑕疵的唱腔在我脑中回响。
“你的时代,结束了。”
我再次传递信息。
灰雾的颤动停了。那股盘踞百年的不甘,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它不再挣扎,化作一缕青烟,从老倌头顶升起,盘旋一圈,彻底消散。
不到五分钟。
老倌身体一软,瘫在椅子上,粗重地喘息起来。他醒了。
我们转身离开剧院。
这是“平衡事务所”的第一单。没有斗法,没有说教,只有精准、高效的协作。
我喜欢这种感觉。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刚才净化那“戏班鬼”时,我捕捉到了它消散前最后一丝意念。不是它的记忆,是它沉睡时,被“水底衙”搅动的地气沾染上的一段杂音。
一段鼓点的节奏。
很陌生,和粤剧的锣鼓经完全不同。
那鼓声,不像是耳朵听见的,是直接砸在我的心口上。
又闷,又热。
带着一股子雨林里血祭的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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