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从我的喉咙里出来，音调陌生，连我自己都感到一丝不协调。那是方九霄的数据在对比分析后，得出的最冰冷的结论。
“更强大了……是什么意思？”叶知秋扶着控制台，刚刚维持护罩的消耗，让她看起来像一张易碎的宣纸。
武胜没有问，他往前站了一步，挡在我侧前方。他手里的特制渔叉没有收回，依旧对准着远处那座寂静的浮动坟场。他的身体语言在告诉我，无论那东西是什么，他都会先一步迎上去。
“别管它是什么意思了！”阿King“啪”的一声合上备用笔记本，“我建议，立刻，马上，调头！能跑多远跑多远！这玩意儿的能量模型……我他妈建不出来！它不讲道理！”
我没有理会他的催促，我的感知力像无数看不见的触须，依旧附着在那艘巨舰的表面。那些蠕动的人脸，那些由人皮缝制的巨帆，还有船体内部那三个高能量反应点。所有的一切，都在我脑中与百年前的记忆进行着比对、修正、建模。
“它在‘消化’。”我开口，打断了船舱内的骚动。
“消化什么？”叶知秋追问。
“一切。”我转过身，第一次正视他们三个，“百年前，它只是一艘船。现在，它是一座胃。它在消化这片海域百年来所有的死亡和怨恨。我们刚刚躲过的‘秽水’，就是它的胃液。”
我说完，抬手指向驾驶台上的那块浮木。那颗灰色的珠子在脱离雾气后，闪烁的微光已经彻底熄灭，变回了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那个‘航标’，就是它吐出来的、无法消化的‘结石’。”
船舱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阿King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似乎想到了我们是跟着一颗“结石”找到了这头怪物的胃。
“后退，离开它的攻击范围。”
我下达命令，重新握住船舵。引擎的声响在空旷的海面上显得格外清晰，我们的船开始小心翼翼地倒退。那艘巨舰没有追击，它就那么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庞大的船体上，那些人皮巨帆无声地‘呼吸’，将海面下涌动的能量悄然纳入。它像一个已经吃饱了的远古巨兽，正在缓慢而专注地‘消化’着，它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胁。
我们退出了大概三海里，直到那股几乎要将船体压碎的威压减弱到可以忍受的程度，我才停下船。这片镜子般的海面，成了我们临时的会议室。
“你们需要知道，我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没等他们提问，我闭上眼睛，调动起方九霄的数据流。这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转录”。我将刚刚在我脑中炸开的那些记忆洪流，筛选、剪辑，打包成一个纯粹的信息包。
然后，我伸出右手，对着他们三人，张开了手掌。
“不要抵抗。”
一股精神波动从我掌心扩散开来，粗暴地撞进了他们的额头。
武胜的身体瞬间绷紧如铁，但他没有躲。叶知秋和阿King也只是身体剧烈一震。
下一秒，他们的表情变了。
这不是观看，是体验。
他们尝到了百年前冰冷刺骨的海水，闻到了初代“龙王”献祭时血肉燃烧的焦臭。他们感觉到了，年轻的方九霄引动天雷时，皮肤上炸起的电弧；感觉到了，拳头击碎龙头邪骨时，从指关节传来的剧痛。
最后，他们“听”见了。
方九霄悬浮在半空，胸膛剧烈起伏，双手结印，将自身大部分力量汇聚成一道光柱，没有摧毁船体，而是精准地射入了船底的龙骨。
在那个画面的尽头，他们清晰地“听”到，龙骨核心被强行凿开一道裂隙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悲鸣。
那不是封印，是“放血”。
精神共鸣只持续了十几秒，我便收回了手。船舱里，三个人都在剧烈地喘息，像是刚从溺死的边缘被拖回来。
“那……就是封印？”叶知秋第一个开口，她用手撑着额头，脸上布满了冷汗。
“一个……漏油阀？”阿King的描述很粗俗，但异常精准。他看着我，像在看一个行走的、活着的历史遗物。
武胜沉默了最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冰冷的海面上凝成了一道白雾。
“他当时已经受了重伤，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他的声音低沉，“但现在，这船的‘油箱’，比一百年前大了几百倍。那个小阀门，早就没用了。”
他一语道破了困境。
“所以，方案呢？”我看着他们，将问题抛了出来。
“毁了它！”武胜的声音像出膛的子弹，他猛地将特制渔叉指向远处的黑暗轮廓，叉尖红芒骤亮，“阿King，能量核心的位置！”
“胡闹！”叶知秋厉声打断，“你以为这是普通的战舰吗？它没有要害！你打碎船首，它会从别处长出新的！你的蛮力只会加速它的进化！”她转向我，“我们应该遵循方九霄的思路，‘封印’！找到那根龙骨，扩大那道裂隙，让它漏得比吃得快！”
“都疯了！”阿King猛地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两个方案，统统行不通！我的扫描数据显示，那三个核心被怨念力场包裹，我们的攻击能量会被削弱百分之九十！武胜，你那一叉是很猛，但你可能需要连续投中同一个点一百次，才能破防！”
他转向叶知秋：“还有你！那艘船的结构早就变了！百年前的龙骨现在可能被几百米厚的沉船和血肉裹在最下面！我们怎么进去？就算进去了，怎么找到那个点？我的设备在这里就是个瞎子！而且，找到了又怎样？我们用什么去加固？方九霄用的是他自己的力量，我们谁有？”
他的话，让船舱里一片死寂。
武胜手背上青筋暴起。叶知秋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阿King的分析不带任何感情，但也因此，揭示了最残酷的现实。
我们太弱了。
我们陷入了一个死局。
三个人都看着我。在这一刻，我不再仅仅是他们的同伴，我成了那个必须从绝路中找出活路的人。
我沉默地处理着他们提出的所有信息。武胜的“破”。叶知秋的“立”。方九霄当年的“破而后立”。
我的意识深处，方九霄的数据流如海啸般涌动，愤怒、憎恨、毁灭的渴望，那是他百年执念的具现。但在这狂潮深处，我自己的意志，像一根扎根于虚无的线，正缓缓绷紧，寻找着唯一的生机。
这不是计算，这是一种直觉。
两种意志在我的灵魂深处激烈碰撞，撕扯着我的存在，最终，那条细线，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压倒了所有喧嚣。
我抬起头，看着远处那座沉默的庞然大物。
“你们都说对了一部分。”我开口，声音很轻，却压过了引擎的轰鸣，“武胜说得对，必须从核心入手。叶知秋也说得对，不能用蛮力硬碰。阿King的分析，指出了我们为什么做不到。”
我顿了顿，将一个在我脑中刚刚形成的、疯狂且唯一的方案，用最简单的语言组织起来。
“方九霄的封印为什么会失效？因为那是一个‘外物’。一个插在身体里的钉子，身体会本能地排斥它，或者……用更强大的血肉将它包裹、同化。那艘船，已经把方九霄的封印‘消化’掉了。”
“初代‘龙王’为什么能成功？因为他没有从外部攻击，他把自己变成了船的‘魂’。他从内部，掌控了那股力量。”
我看着他们三个因为我的话而逐渐变化的表情。
“所以，唯一的办法，不是从外面去‘毁灭’它，也不是从外面去‘封印’它。”
我的视线扫过武胜，扫过叶知秋，最后落在阿King身上。
“是取而代之。”
“成为它新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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