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后的第一个夜晚，降临在回春堂。
因为凌虚子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也因为莫清影移灵成功这件大事，林老大夫特意让药童阿木准备了比平日丰盛许多的晚膳，在后院的花厅里摆了一桌。
花厅四面开窗，初夏的晚风带着药圃里草木的清香徐徐吹入，檐下挂着几盏暖黄色的灯笼，将室内照得温馨明亮。桌上摆着的并非山珍海味，多是回春堂药圃自种的时蔬、附近河溪捕来的鲜鱼、林老秘方卤制的豆干和几样清粥小菜，配上温好的药酒与清茶，却别有一番家常的暖意。
人多了，座位也需要调整。主位自然是林老大夫和远道而来的凌虚子并肩而坐。钱师叔坐在林老下首，对面是欧冶雄大师——这位铸器大师经过大半日的休整，灌了几大碗林老特配的补气汤药，总算缓过劲来，只是神色间还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遗憾。
沈破军和云煌坐在欧冶雄旁边，对面是钱师叔。阿关则抢着坐在了莫清影的左手边，阿宝挨着哥哥坐下，眼睛时不时好奇地瞟向身边这位“新”的清影姐姐。
而莫清影本人，此刻正端坐在云煌旁边的座位上。
她换了一身林老让阿木临时找来的、适合她身量的浅青色衣裙，料子是柔软的棉麻，样式简单，却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长发被一根木簪松松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线条。因为身体刚刚成型，各项机能还在适应期，她坐姿有些过于端正，动作也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缓，仿佛生怕弄坏了这具珍贵又陌生的新容器。
但她的神情很平静，琥珀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流转着沉静的光。她正在努力适应——适应重新拥有血肉之躯的实感，适应需要呼吸、会感到微凉夜风的触觉，适应这缩小了许多的视野高度，甚至适应这具身体因为移灵消耗而传来的、淡淡的疲惫与饥饿感。
“来来来，都别愣着，动筷子！”凌虚子最为活跃，丝毫不见外，先给林老夹了一筷子清蒸鱼，又伸长胳膊给欧冶雄夹了块豆干，“欧冶大师今日辛苦了！多吃点补补！哎，这鱼不错，鲜嫩！”
林老笑着摇摇头，举杯道：“今日双喜临门，一为清影丫头移灵功成，二为璇光道友远道而来。粗茶淡饭，聊表心意，诸位请。”
众人纷纷举杯相和。阿宝捧着自己的小碗，小口喝着粥，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大人们。
几口热食下肚，气氛更加活络。凌虚子终于按捺不住，放下筷子，目光炯炯地看向莫清影：“清影丫头——老夫托大叫你一声丫头，不介意吧？”
莫清影轻轻摇头：“前辈随意。”
“好！那老夫就不客气了。”凌虚子身体前倾，满脸都是求知欲，“你现在感觉如何？这新身体，和以前自己的肉身相比，和之前灵偶之躯相比，有什么不同？灵力运转可还顺畅？你那‘钥匙’本源……可有什么变化？”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出了在场不少人的心声。连欧冶雄都停下了咀嚼，紧张地看向莫清影。
莫清影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厅内显得格外清晰：“感觉很……新奇。与灵偶之躯相比，血肉之躯的感知丰富细腻太多。能清晰感觉到血液流动、心脏跳动、肠胃蠕动……有冷热、软硬、干湿的触感，也会感到疲惫和饥饿。”她顿了顿，抬起自己的手，轻轻握了握拳，“力量感很弱，大约只有我全盛时期的一成不到，而且筋骨柔韧，还需要时间锻炼适应。”
“灵力方面，”她继续道，“心念一动，能量便能在新脉络中自然流转，比我预想的要顺畅。但是……”她微微蹙眉，“灵力的‘性质’似乎变了。不再纯粹是东胜神州的天地灵气转化而来的真元，里面混杂了一丝……我说不清来源的、非常隐晦的‘异质’。运转时，偶尔会有极其轻微的滞涩感，仿佛两种不同的力量在互相磨合。这应该就是移灵最后关头，我本源力量介入导致的结果。”
“至于‘钥匙’本源……”莫清影闭上眼睛，仔细感应了片刻，才重新睁开，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它……很‘安静’，但又似乎‘无处不在’。在灵偶之躯时，我能清晰感知到它像一个独立的核心，寄居在我意识深处。但现在，它仿佛彻底融入了这具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与新的能量循环、甚至与血肉本身都有了一种更深层的联系。具体能力是否变化，我还需要进一步尝试才能确定。”
凌虚子听得连连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画着圈：“能量性质改变，本源融合加深……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这或许意味着，你这具新身体，对异界能量的适应性，可能比我们预想的都要强！甚至可能成为沟通两界能量的特殊‘桥梁’或‘转换器’！”
钱师叔也若有所思：“不错。清影，你试着感应一下我们带来的那几块异界残片，看看现在有什么不同感觉？”
莫清影依言，将目光投向放在花厅一角案几上的那个软布托盘，上面正是几块颜色材质各异的异界残片。她凝神感应，片刻后，眼中讶色更浓：“感应……清晰了很多。之前只能模糊感知到它们的能量波动混乱、暴烈。现在，我似乎能‘分辨’出其中几股不同能量流的细微差别，甚至能隐约‘看到’它们内部那种扭曲的、强行束缚的结构纹路。尤其是那块红色晶石碎片，我能感觉到它内部核心处，有一种类似‘饥渴’的、试图吞噬和同化周围一切能量的‘意向’。”
“感知深化了！”欧冶雄一拍大腿，随即又懊恼道，“早知道有这种变化，我该在框架里多嵌入几处感应强化符文的！”
“现在也不晚。”林老大夫温和道，“清影身体初成，脉络可塑性还很强。日后可根据她的实际感受和能力发展，再逐步调整、强化。”
云煌一直安静地听着，目光时不时落在莫清影身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为她重获身躯的喜悦，有对她困于幼态的怜惜，也有对她描述中那种能量变化的好奇与隐隐担忧。他忍不住开口：“清影姐，那对龙角……对你现在可有帮助？”
提到龙角，莫清影眼中泛起一丝柔和：“有。在移灵最后关头，是龙角散发的秩序力量帮助我稳定了意识。现在，我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对我这具新身体有一种持续的、温和的滋养。就像……温暖的阳光，或者甘泉。”她看向云煌，认真道，“谢谢你，云煌。”
云煌耳根微红，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阿关这时插嘴道：“对了，沈兄，云兄，你们回巡天司禀报，司内什么反应？还有这位璇光前辈……”他好奇地看向凌虚子。
沈破军看了师尊一眼，见凌虚子点头，便简要说了巡天司内的禀报经过，以及万象藏经阁的发现，重点提到了无字金绢的谶语。
“劫起于外，钥现于内，守正辟邪，一线生机……”钱师叔低声重复，神色肃然，“此言与我们所经历、所推测，严丝合缝。看来，此事早已在某些古老的记载中有所预示。”
林老大夫看向凌虚子：“璇光道友，依你之见，巡天司高层若得知详情，会如何应对？”
凌虚子咂咂嘴，难得收起了玩笑神色：“难说。司内派系繁杂，心思各异。有人可能主张主动探索、掌控先机；有人可能力主封闭消息、固守本界；更有人……或许会觊觎‘钥匙’之力或异界资源。所以在拥有足够自保之力和更清晰认知前，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老夫这次来，也是想亲自看看情况，再做计较。”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们带回的信息，尤其是关于界域壁垒可能普遍存在隐患这一点，我已用其他理由向司内提了个醒，让他们加强对各处空间薄弱点的监测。这不算逾越，也不会暴露你们的具体经历。”
众人点头，明白这是稳妥之举。
话题又转回莫清影身上和接下来的计划。欧冶雄表示，新身体的基础已经打好，后续的强化和调整需要根据莫清影自身的适应和发展情况，以及他们对古书、异界能量更深入的研究来逐步进行。林老和钱师叔则计划开始尝试以新的思路，结合异界能量特性和新获得的几种灵药，为岑老魂火设计下一阶段的温养方案。
“至于那些空间裂缝……”凌虚子搓着手，眼睛又亮了起来，“清影丫头，等你适应得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可以去实地考察一下？老夫保证，绝不乱来！就是想看看，你说的那种‘修补’感觉是怎么样的！”
莫清影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林老和钱师叔：“我需要时间完全掌握这具身体，并重新熟悉我的力量。而且，修补裂缝需要准备，也需要选择合适的地点。不急在一时。”
晚膳在后续的讨论中渐渐接近尾声。阿宝早已趴在哥哥腿上睡着了。阿关小心地抱起弟弟，向众人告退，先送阿宝回房休息。
欧冶雄大师也撑不住疲惫，回去继续调息。钱师叔和林老、凌虚子移步书房，显然还有话要深谈。
花厅里，只剩下沈破军、云煌和莫清影三人。
月色已上中天，清辉透过窗棂洒入，与灯笼暖光交织。晚风更凉了些。
莫清影站起身，动作依然有些生涩，但比之前稳了不少。她走到窗边，仰头望向夜空中的星辰。东胜神州的星空，与地球不同，与那个血色世界更是迥异，星河灿烂，静谧悠远。
沈破军和云煌也跟了过去，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
“有什么打算？”沈破军问，声音低沉。
莫清影没有回头，依旧望着星空：“先适应，学习，研究。这具身体，这个世界，还有我自己的力量……都需要重新认识。”她顿了顿，“然后，去修补那些裂缝。那是我必须做的事。”
“我陪你。”云煌立刻道，语气不容置疑。
莫清影这才侧过脸，看向他。月光下，她稚嫩却绝美的脸庞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琥珀色的眼眸映着星辉：“云煌，你有你的责任，你的家族，你的道路。”
“我的道路，现在包括这个。”云煌坚持，目光灼灼，“龙气对稳固空间有益，这是我亲身体验过的。而且……”他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想再经历一次，眼睁睁看着同伴重伤濒死，却无能为力。”
沈破军拍了拍云煌的肩膀，对莫清影道：“清影姐，我们是一个整体。接下来无论要做什么，都不会是你一个人。”
莫清影看着他们，良久，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又漾开那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谢谢。”
一阵夜风吹过，她单薄的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这细微的反应让她自己都有些怔然——这就是有身体的感觉吗？会冷。
云煌几乎是下意识地，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想要披在她肩上。
动作做到一半，却僵住了。眼前的少女身形娇小，他的外袍对她来说太大太沉了。而且……他看着月光下她瓷白的侧脸和纤细的肩膀，耳根又有些发热，忽然觉得这个举动似乎过于亲近了。
莫清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窘迫，伸手轻轻接过了那件犹带着体温的外袍，却没有披上，只是抱在怀里。“谢谢，不过不用。我需要习惯这些感觉。”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需要习惯的，不仅仅是冷热饥饱，还有这具过于美丽幼小的躯体可能带来的、来自他人和自己的不同目光与反应。
沈破军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开口道：“夜凉了，清影姐刚醒，还是早点休息吧。房间林老应该已经让阿木收拾好了。”
“好。”莫清影将云煌的外袍递还给他，再次道谢，然后转身，迈着依旧有些生疏但坚定的步伐，向着林老为她安排的厢房走去。
沈破军和云煌留在原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融入廊下的阴影中。
“她会适应的。”沈破军低声道。
“嗯。”云煌应了一声，握紧了手中的外袍，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夜空中，星辰闪烁，仿佛无数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座小小院落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新生与旧秘，情谊与责任，已知与未知，都在这初夏的夜色里，静静流淌，等待着破晓之后，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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