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五的铺子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汗液混合的酸馊气。一盏昏黄的电灯悬在房梁上,光线勉强照亮着堆满杂物的柜台,以及王老五那张因惊惧而扭曲的胖脸。
潘丽娟站在他对面,身形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挺直,她没说话,只是用一种冷冽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沈前锋靠在门框边,看似随意,实则封锁了唯一的出口。他的视线掠过王老五,落在屋外漆黑的巷子里,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陈默打造的几个小玩意儿已经悄悄布置在巷子周围,如同无声的哨兵。
“苏…苏姐…沈老板…”王老五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被反绑在椅背上,挣扎了几下,粗糙的麻绳反而勒得更紧,“冤枉,天大的冤枉啊!我王老五对天发誓,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当汉奸,不敢通日本人啊!”
他额头上全是冷汗,顺着油腻的皮肤往下淌。“我是克扣过工钱,是打过人,是混账…可这通敌叛国,杀头诛九族的大罪,我…我哪敢啊!”他猛地看向潘丽娟,“苏姐,您明察,我就是贪点小钱,我…”
“贪点小钱?”潘丽娟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上个月码头三号仓丢失的那批桐油,也是你贪的小钱?那批油,最后去了哪里?”
王老五浑身一僵,眼神闪烁起来:“那…那批油…是…是损耗,对,正常的损耗…”
“损耗?”潘丽娟往前踏了一步,逼人的气势让王老五缩了缩脖子,“五百斤桐油,一夜之间损耗得干干净净?王老五,你当我是三岁孩子,还是当看守仓库的日本兵是瞎子?”
沈前锋适时地补了一句,语气平淡,却更显压迫:“王工头,那晚有人看见你和负责登记的山本军曹在码头外面的小酒馆喝酒。喝完酒,东西就没了。这巧合,未免也太巧了点。”
这是他和潘丽娟之前就掌握的一条线索,一直按而不发,此刻成了击溃王老五心理防线的又一记重锤。
王老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他贪财,利用工头的身份倒卖些码头物资,偶尔也借机巴结一下日本底层士兵,行些方便,这在他自己看来是“会做人”,是“捞外快”。可一旦被放到“通敌”的天平上,这点事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我说…我说…”他瘫在椅子上,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桐油…是我偷偷弄出去卖了…钱…钱我和山本分了…苏姐,沈老板,我就只干了这些,真的!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灰鼠’,我听都没听过啊!”
潘丽娟和沈前锋交换了一个眼神。王老五这副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不像是在演戏。如果他真是“灰鼠”,心理素质不该如此不堪,至少在面对他们二人时,不该连一点隐藏的底气都没有。
“那你知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故意让你显得可疑?”沈前锋问道,目光锐利如刀,“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人,总是在你克扣工钱、或者和日本人接触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附近,或者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引导别人注意到你?”
王老五茫然地抬起头,努力在恐惧中搜寻记忆。豆大的汗珠滚进他的眼睛,刺得他直流泪。他喘着粗气,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引导…引导…”他喃喃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里透出一丝怪异,“阿…阿旺…”
“阿旺?”潘丽娟眉头微蹙。那个总是缩在角落,沉默寡言,干活还算卖力,因为过于老实甚至显得有些懦弱的年轻苦力?
“对…是阿旺…”王老五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语速快了起来,“有好几次…我…我正和太君…不,和日本兵说话,他就蹲在不远处收拾东西,低着头,好像很害怕的样子…还有上次,我拿了李二狗家的工钱,阿旺就在旁边,还劝了我一句,说‘王工头,差不多行了,逼急了不好’…当时没觉得,现在想想,他那话…他那话好像不是说给我听的,倒像是说给旁边人听的…”
他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平时屁都不敢放一个的人,那时候怎么就敢开口劝我了?而且…而且好几次,我觉得没什么人注意的小事,好像…好像最后都传出去了…难道…”
王老五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和后知后觉的惊恐。如果真是阿旺,那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最窝囊、最不起眼的人,心机该有多深?自己竟然一直被他当成挡箭牌而不自知!
潘丽娟的心沉了下去。阿旺…那个看起来被生活压弯了腰,见到谁都是一副怯懦模样的年轻人。她试图在脑海中勾勒他的形象——总是穿着打补丁的粗布短褂,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大多数时候看着地面,说话声音细小,干活时任劳任怨,甚至有些逆来顺受。工友们有时会欺负他,让他多干点活,他也从不反抗。
这样一个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影子,竟然是埋藏最深的那颗钉子?
沈前锋站直了身体,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在他原来的世界里,信息爆炸,各种犯罪心理、间谍案例层出不穷,他深知,往往最不像凶手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这种利用他人做伪装,将自己隐藏在受害者或者弱势群体形象之下的手法,并不新鲜。
“他住在哪里?”沈前锋问,声音低沉。
“就…就在码头后面,那片窝棚区,最靠江边,最破的那一间…”王老五急忙回答,此刻他只求洗脱自己的嫌疑。
潘丽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她看向沈前锋,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被欺骗的愤怒。她自认看人还算准,却在阿旺身上走了眼。
“我们去找他。”她说道,语气坚决。
“等等。”沈前锋拦住她,“如果王老五说的是真的,阿旺就是‘灰鼠’,那他此刻未必毫无察觉。我们刚才抓了王老五,动静虽然不大,但难保没有他的眼线。”
他走到王老五面前,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王工头,今晚的事,出去一个字都不准提。如果走漏了风声,或者阿旺跑了…”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再说,但眼神里的寒意让王老五打了个哆嗦。
“不敢!绝对不敢!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今晚就没见过你们!”王老五连滚带爬地保证道。
沈前锋不再看他,对潘丽娟使了个眼色。两人迅速离开了王老五的铺子,融入外面的夜色。
窝棚区离码头不远,是贫苦码头工人和流民的聚集地,污水横流,气味难闻。此时已是深夜,大部分窝棚都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点灯火,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和孩子的哭闹声。
按照王老五指的方向,他们悄无声息地靠近江边那间最破败的窝棚。棚子是用烂木板和破油毡搭成的,歪歪斜斜,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里面没有灯光,寂静无声。
沈前锋打了个手势,示意潘丽娟守在门外一侧,自己则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贴近那扇勉强算是门的破木板。他没有立刻闯入,而是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着里面的动静。
只有江水轻轻拍岸的声音,以及远处传来的模糊汽笛声。
他伸出手,轻轻推了推门板。门没有锁,应手而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潮湿气味的空气涌出。
沈前锋不再犹豫,猛地侧身闪了进去!潘丽娟紧随其后,手中的枪已然握紧,警惕地指向棚内。
月光从破洞的屋顶和墙壁缝隙漏进来,勉强勾勒出棚内简陋的轮廓——一张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床铺,上面堆着看不清颜色的破旧被褥,一个瘸腿的木凳,墙角堆着些捡来的破烂。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床上没有人。
沈前锋蹲下身,手指在床铺上轻轻一抹,指尖沾染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又摸了摸那破被褥,一片冰凉。
“他走了。”潘丽娟低声道,声音里带着挫败和一丝寒意。棚内没有任何近期有人居住的生活气息。
沈前锋站起身,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地扫视。他走到墙角那堆破烂前,用脚拨弄了一下,都是些毫无价值的废弃物。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废弃物底下露出的一小角硬纸上。
他弯腰,小心地将那张纸抽了出来。那是一张被揉皱后又展平的照片,尺寸很小,边缘已经磨损。借着微弱的月光,可以看清上面是一个穿着和服的年轻日本女子,面容清秀,带着温婉的笑容。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娟秀的日文。
潘丽娟也凑了过来,看到照片和日文,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虽然看不懂日文,但这张照片出现在阿旺的住处,其意义不言而喻。
“我们都被他骗了。”潘丽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害怕,而是被这种深入骨髓的伪装所震撼。那个看似被生活碾碎的青年,内心竟藏着如此截然不同的面目。
沈前锋将照片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他头脑异常清醒。阿旺的提前撤离,意味着他们的行动已经打草惊蛇。这条线,暂时断了。
但“灰鼠”的浮出水面,也撕开了敌人伪装的一角。这个看似铁板一块的码头,暗涌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湍急、更加危险。
棚外,江水不息,夜风更冷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谍战之无声锋刃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