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总坛大殿的光线，似乎比往日明亮了几分。
殿内依旧空旷，残留的血腥气仿佛也被海风吹淡了些。韦小宝依旧坐在那张白玉蟠龙宝座上，屁股下的软垫似乎也更舒服了。但殿下的气氛，却与昨日截然不同。
昨日，是试探，是暗流，是隐藏的刀锋。
今日，是肃静，是恭顺，是压抑的敬畏。
韦小宝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殿下站着的数十名舵主、香主，却没人敢再露出半分不敬。他们的目光低垂，偶尔抬起，瞥向宝座上的年轻教主时，都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尤其是站在前排的牛德发，他那顶插着雉鸡翎的帽子换了一顶新的，但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站在那里，如同惊弓之鸟。
韦小宝懒洋洋地扫视了一圈，目光在牛德发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勾了勾，吓得牛德发赶紧把头埋得更低。
“都来了？”韦小宝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没啥大事，就是觉得咱们这岛，跟个破筛子似的，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太像话。”
他语气随意，像是在拉家常。
“苏夫人，”他转向身旁的苏荃，“把咱们家那点老底，拿出来给大伙儿瞧瞧。”
苏荃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卷颜色泛黄、边缘有些破损的羊皮纸，缓缓展开。这并非什么武功秘籍，而是一张绘制精细的神龙岛及周边海域的详图。但与寻常地图不同，上面用朱砂、墨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符号、路线和注释。更引人注目的是，地图旁还有几页蝇头小楷的札记。
“此乃本教第二代教主，‘神龙大侠’汪小闲前辈留下的《巡海札记》副本，”苏荃的声音清冷，回荡在大殿中，“上面记载了汪教主当年如何应对各方势力围攻，稳固海防的方略。”
殿下众人闻言，神色都是一凛。汪小闲的名头，在神龙教中如同神话般的存在！他的遗物，自然非同小可。
韦小宝站起身，踱步到地图前，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他其实看不太懂），然后指着地图，开始信口开河。他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高深莫测的兵法术语，说的全是市井俚语、江湖黑话，甚至夹杂着扬州赌坊里的切口。
“你们看啊，这东边这个鸟不拉屎的礁石滩，以前就放俩哨兵，顶个屁用？”他指着地图上一处偏僻角落，“要是我来打，半夜三更从这儿摸上来，神不知鬼不觉！所以，这儿不能明着来，得阴着来！挖几个坑，埋点竹签子，撒点铁蒺藜，再让几个机灵点的兄弟扮成打鱼的，蹲在附近，看见生面孔就放响箭。”
他又指向一处看似险要、布有重兵的海湾：“这儿呢，阵仗摆得挺大，吓唬谁呢？人家又不是傻子，一看就知道是硬骨头，肯定绕道走！咱们偏要反着来！明面上的哨卡撤掉一半，弄得松松垮垮的，暗地里，把咱们那几艘跑得快的蜈蚣船藏到旁边那个小水汊里，等敌人以为能捡便宜摸上来的时候，再从屁股后面给他们来一下狠的！”
他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将岛上的明哨、暗卡、航道、甚至淡水补给点都重新安排了一遍。思路天马行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哪里该虚张声势，哪里该暗藏杀机，哪里该故布疑阵，哪里该敞开大门请君入瓮……他凭借的，不是兵书战策，而是从小在市井摸爬滚打练就的狡黠、对人性弱点的洞察，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危险和机会的嗅觉。他将汪小闲札记中“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以正合，以奇胜”的精髓，用最粗浅、最直接的方式演绎了出来。
殿下众人起初听得面面相觑，觉得这位教主简直是胡闹。但仔细一想，他说的这些法子，虽然上不了台面，却阴险歹毒，实用至极！尤其是对那些讲究江湖规矩、习惯正面交锋的敌人，效果恐怕出奇的好！不少人看向韦小宝的眼神，渐渐从恐惧变成了惊异，甚至带着一丝佩服。这哪里是个小混混，分明是个成了精的老狐狸！
“还有你们这些人，”韦小宝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殿下众人，尤其在几个老兄弟派残留的头目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以前拉帮结派，打来打去，有意思吗？能把饭吃得更香？能把银子赚得更多？”
他语气忽然变得严厉：“从今天起，都给老子把心思收起来！以前的事，老子可以不计较，但往后，谁再敢在背后搞小动作，阳奉阴违……”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右手随意地拂了拂袖袍。
殿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掠过脖颈，仿佛那神鬼莫测的飞刀已经抵住了喉咙！牛德发更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当然啦，”韦小宝又瞬间换上一副笑脸，变脸比翻书还快，“跟着老子好好干，亏待不了你们！苏夫人，把新规矩说说。”
苏荃接过话头，宣布了一系列人事调整。她提拔了一批在之前内乱中表现忠诚、出身低微的年轻教徒，担任各要害位置的副手，明为辅助，实为监视。同时，又将一些位高权重、但心存疑虑的老派人物明升暗降，调离实权岗位，给予厚禄供养，暂时稳住了他们的心。赏罚分明，恩威并施。
此外，韦小宝更看重的是神龙教控制的那几条海上贸易线路。他下令，所有往来商船，不仅是做生意，更要充当眼线。沿海各码头、城镇的风吹草动，江湖上的流言蜚语，朝廷官府的动向，都要定期汇总上报。他要将这张无形的网，撒向整个东南沿海。
接下来的几天，神龙岛上忙碌起来。依照韦小宝那套“坑蒙拐骗”式的布防思路，岛上的防御体系被彻底重构。明岗减少，暗哨倍增。看似松懈的地方，可能步步杀机；看似戒备森严之处，或许只是空城计。航道被重新规划，设置了只有核心人员才知晓的秘密水道和避险点。仓库物资也被分散隐藏，狡兔三窟。
韦小宝在苏荃的陪同下，亲自巡视了几个关键点的改造。看着教众们按照他的意思挖掘陷阱、布置机关、伪装哨卡，他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不是在扬州街上骗几个铜板，不是在皇宫里耍个小聪明，这是真正的掌控！一言既出，千百人景从，可以改变地形，可以决定许多人的生死和命运。
权力。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
让人飘飘然，仿佛站在云端。
但当他独自一人，站在海岛最高的悬崖边，望着脚下波涛汹涌的大海和远处模糊的海岸线时，海风一吹，那点飘飘然瞬间就被吹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江湖，朝廷，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这教主之位，看似风光，实则是坐在火山口上。
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
他揉了揉脸，叹了口气：“他娘的，当老大还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比在扬州偷鸡摸狗累多了！”
但他没有退路。
从他接过那十八把飞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上了这条不能回头的路。
神龙岛这头沉睡（或者说内耗到奄奄一息）的巨兽，正在他的摆布下，缓缓张开布满尖刺和触手的狰狞面目。
既能固守，
也准备噬人。
而韦小宝，这个曾经的市井小混混，如今正小心翼翼地驾驭着这头巨兽，在惊涛骇浪中，寻找着那一线生机。
如履薄冰，
步步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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