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汴京的巷弄里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像撒了把碎银子,沾在青石板路上,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点露水的凉。唯有“小满糖坊”的后院,早已亮如白昼,土坯砌成的灶台上,两口大铁锅冒着腾腾的热气,甜丝丝的糖香混着桂花的清冽,像长了脚似的,顺着敞开的院门飘出去,勾得巷口早起的麻雀都叽叽喳喳地落在墙头,歪着脑袋往院里瞅。
林小满站在灶台前,额前的碎发被热气熏得微微卷曲,鼻尖上沾了点糖霜,像落了粒小雪花。他手里握着那把用了多年的铜糖勺,勺柄被磨得光滑发亮,是爹娘当年留下的物件,此刻正稳稳地搅着锅里的糖稀。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身后的土墙上,随着他搅拌的动作轻轻晃动。
“师傅,这糖稀熬到火候了吗?”旁边的小徒弟狗剩踮着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手里的长柄勺也跟着蠢蠢欲动。这孩子是上个月从乡下招来的,手脚勤快,就是性子急,每次熬糖都恨不得立刻把果子丢进去炸。
小满头也不抬,手腕轻轻一转,铜糖勺舀起一勺糖稀,对着晨光晃了晃。只见那糖稀呈琥珀色,晶莹透亮,像融化的蜜蜡,缓缓往下滴落时,还拉着细细的丝,直到坠落在锅里,才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瞬间融进了满锅的甜香里。
“还早着呢。”他把糖勺放回锅里,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透着股笃定,“熬糖最忌心急,火大了会焦,火小了会稀,得盯着这火苗,像哄孩子似的,一点一点守着。”说着,他伸手往火塘里添了根细柴,火苗顿了顿,又温柔地舔了上来。
狗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学着小满的样子,轻轻搅了搅另一口锅里的糖稀,动作笨拙却认真。旁边的李二牛正蹲在地上揉面,他力气大,面团在他手里被揉得服服帖帖,每一下都带着股憨劲儿。“师傅,面揉好了,你看看成不成?”他抬起头,脸上沾了点面粉,像只刚偷了面吃的小熊。
小满瞥了一眼,笑着点头:“嗯,差不多了,醒上一刻钟,就能搓果子了。”
后院里一派忙碌,却又透着股安稳的热闹。糖香越来越浓,飘得更远了,连巷口卖豆浆的张老汉都忍不住探头往里望:“小满啊,今天的果子闻着比往常更甜了,是加了新料?”
小满隔着院门笑答:“张叔,还是老方子,就是今天的桂花晒得透,香得正。等会儿出了锅,给您送两个尝尝。”
“那感情好!”张老汉乐呵呵地应着,心里却想着,这小满的果子,真是一天比一天做得好,从当初巷口摆摊的小年轻,到如今能给皇宫供果子的“甜满京城”,真是凭着一把糖勺,熬出了头。
可谁也没想到,这满院的甜香,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瞬间搅得支离破碎。
就在狗剩刚把醒好的面团搓成一个个圆滚滚的小果子,准备往油锅里丢时,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侍卫甲胄碰撞的“哐当”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股肃杀的气息,吓得墙头的麻雀“呼啦啦”地飞了个精光。
小满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铜糖勺顿了顿。这时候,怎么会有侍卫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院门就被“砰”地一声推开了,几个穿着明黄色宫服的太监走了进来,为首的太监面色冷峻,嘴角向下撇着,眼神像冰锥似的,扫过院里的灶台、面团,最后落在小满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谁是林小满?”太监的声音尖细,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震得院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小满连忙放下糖勺,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小人林小满,不知公公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他心里七上八下的,猜不透这太监突然上门,是福是祸。
为首的太监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展开后,尖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奏,‘小满糖坊’供应御膳房之果子,用料不洁,恐伤龙体。着即暂停供应,查封糖坊,待查明真相后再作处置。钦此——”
“查封?”小满猛地抬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公,这……这不可能!小人的果子,每一批用料都是精挑细选的,有账本可查,怎么会用料不洁?”
“怎么?你是在质疑圣旨?”为首的太监眼睛一瞪,语气更加严厉,“林小满,有人亲眼所见,亲口所证,你还敢狡辩?”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几个侍卫立刻上前,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封条,“嗤啦嗤啦”地撕开来,就要往糖坊的门上贴。
“住手!”李二牛猛地站起来,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却被小满一把拉住。小满的手冰凉,却异常坚定,他对着李二牛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冲动。
狗剩吓得脸色惨白,手里的果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太监的脚边。小徒弟眼圈一红,带着哭腔说:“公公,我们的果子都是干净的,师傅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熬糖,从来不用坏料的……”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为首的太监嫌恶地踢开脚边的果子,“有没有问题,查了才知道。都给我让开,别耽误了差事!”
侍卫们动作麻利,很快就把封条贴在了糖坊的前后门上,鲜红的封条上“查封”两个大字,像两把刀子,狠狠扎在小满的心上。刚熬好的糖稀还在锅里冒着热气,甜香依旧浓郁,可此刻闻在鼻子里,却只剩下苦涩的味道。
学徒们都慌了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满是无措。他们跟着小满干了这么久,知道小满对用料有多讲究,别说用坏料了,就是糖里掺了一点杂质,都会被他挑出来,重新熬一遍。这“用料不洁”的罪名,简直是天大的冤枉!
为首的太监念完圣旨,也没再停留,转身就要走。小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慌乱和愤怒,快步追了上去,拱手道:“公公,请留步!小人想知道,是谁举报的小人?也好让小人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太监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小满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哼,是谁举报的?你心里难道没数?陈老板亲自举证,还带了证人,你就等着受审吧!”说完,他不再理会小满,带着侍卫们扬长而去,只留下满院的狼藉和学徒们的啜泣声。
“陈老板……”小满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他终于明白,这不是简单的谣言,而是一场针对性的构陷!
他想起前几天,八阿哥胤禩微服来找他时,曾悄悄提醒过他:“小满,你最近要多加小心。陈老板在朝中有人,对你的糖坊虎视眈眈,怕是要对你动手了。”当时他还以为,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陈老板就算想找麻烦,也找不到由头。可他万万没想到,陈老板竟然会用“用料不洁”这种阴招,还直接告到了皇上那里!
御供资格被暂停,糖坊被查封,这对“小满糖坊”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要知道,现在糖坊的生意,有一半都是靠御供撑着的,而且靠着“御供”的名声,百姓们才更信任他的果子,生意才能这么红火。如今被查封,不仅收入断了,名声也会一落千丈,以后谁还敢买他的果子?
“师傅……”狗剩小声地喊了一句,眼泪还挂在脸上,“我们现在怎么办?糖坊被封了,我们还能做果子吗?”
小满抬起头,看着眼前慌乱的学徒们,看着锅里还冒着热气的糖稀,看着墙上那鲜红的封条,心中的慌乱渐渐被一股坚定取代。他不能慌,他是这个糖坊的主心骨,要是他慌了,整个糖坊就真的完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灶台前,拿起那把铜糖勺,轻轻搅动着锅里的糖稀。糖稀依旧晶莹透亮,甜香依旧浓郁,就像他一直坚守的初心,从未改变。
“别慌。”小满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们的果子干净不干净,我们自己知道,账本上也记着,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的。”他看着众人,眼神坚定,“现在,大家先把锅里的糖稀倒出来,免得浪费了。然后把院子打扫干净,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天塌不下来。”
李二牛抹了把脸,用力点头:“师傅说得对!我们没做错事,不怕他们查!我这就去倒糖稀!”
狗剩也擦干眼泪,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师傅,我去扫地!”
看着学徒们渐渐安定下来,开始忙碌,小满的心里也稍微松了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陈老板既然敢这么做,肯定早就准备好了后手,这场危机,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
他走到院门口,看着那鲜红的封条,又想起了八阿哥的提醒,想起了陈老板那阴狠的嘴脸,想起了父母当年教他的“人无信不立,账无假不兴”。他握紧了手中的铜糖勺,勺柄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给了他一丝力量。
“陈老板,你想搞垮我,没那么容易。”小满在心里默默说,“我林小满,靠着一把糖勺,从柴房里熬到今天,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垮的。你欠我的,欠糖坊的,我一定会一点一点,都讨回来!”
清晨的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小满糖坊”的院门上,给那鲜红的封条镀上了一层冰冷的光。巷子里依旧安静,只有糖坊后院里,传来学徒们轻轻的脚步声,还有那残留的、却依旧倔强的甜香,在空气里缓缓流淌。
小满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波,已经拉开了序幕。而他,必须握紧手中的糖勺,守住心中的甜,在这场风波中,拼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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