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骨甲的刮擦声与陶轮的旋转中悄然流逝。殷地,这座在盘庚铁腕下从荒原中拔地而起的新都,在迁都后的第五个年头,已初具“大邑商”的恢弘气象。
城墙巍然矗立,黄土夯筑的墙体在阳光下泛着坚实的暖色。城内纵横的主干道将王宫区、宗庙区、贵族居住区、手工业区、平民里坊清晰划分。宫殿群覆盖上了厚厚的茅草顶,檐下开始悬挂象征等级的玉饰和铜铃。宗庙内,供奉先王先祖的神主牌位已然就位,香烟袅袅。市井之间,人流如织,叫卖声、车马声、劳作声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嚣。
陈远的生活,也因那份清理骨甲的“旧业”,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卜正彭对他的手艺愈发倚重。最初只是清理污损的卜骨龟甲,后来逐渐扩展到修复碎裂的骨片、更换朽烂的简牍编绳、甚至辨认一些因虫蛀或磨损而难以识别的古老字符。陈远展现出的耐心、细致以及对材料特性的精微把握,远超普通工匠。更让彭有些意外的是,这个沉默的陶匠,对于甲骨文和简牍文字的识读能力,似乎比他自己声称的“认得几个常见字”要强上不少,尤其是在涉及天象、医药、器物名称等相对“专业”的领域。
陈远对此的解释依旧是“迁徙途中见闻杂学”,并将一部分认知归功于在清理过程中“见得多了,自然记住些”。这个理由虽牵强,但在一个知识传承主要靠口耳相传和亲身实践的时代,一个走南闯北、心思细密的人积累些非常识,也并非完全不可信。彭没有深究,或许在他眼中,这个“远”师傅更像一个被埋没在陶土里的异才,而非别有用心之徒。
随着殷都各项制度步入正轨,贞人舍的职能也亟需重整和扩充。盘庚王重视祭祀与占卜,视之为沟通天神、安定民心、决策国事的重要依据。但迁都过程中,贞人队伍有所流失,典籍整理更是千头万绪。彭作为卜正,深感压力。
一日,彭将陈远召至贞人舍内一间相对正式的厅堂,而非往常那个堆满骨甲的僻静小院。厅内陈设简朴,唯有墙上悬挂着几片巨大的、刻有完整卜辞的牛肩胛骨,彰显着此处的肃穆。
“远师傅,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彭示意陈远坐下,语气比往日多了几分郑重,“你清理修复的旧藏,脉络渐清,于舍内裨益甚大。”
“大人过誉,分内之事。”陈远垂首应道。
彭沉吟片刻,缓缓道:“如今大邑新立,百事待兴。贞人之职,承天接地,关乎国本。然眼下舍内,精于古辞、熟稔典仪、且心细能任事者,实有不足。我观你心性沉静,手眼通明,于古物文字亦颇有灵性,不知……可愿正式入贞人舍,为一‘习卜’?”
“习卜”,即贞人学徒,是贞人体系的起点。虽是最底层,却意味着脱离了纯粹的工匠身份,正式进入了这个时代最核心的知识与权力阶层之一。
陈远心中一震。这个邀请,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彭看中了他的实用技能和沉稳心性,在人才短缺的当下,欲将他吸纳进体系。但这对他来说,却是极大的风险。贞人舍并非清净之地,内部等级森严,关系复杂,且与王室、贵族联系紧密。一旦成为“习卜”,他的行动将受到更多约束,背景也可能被更仔细地核查。而且,他正在筹备的沉睡计划,将变得极为困难。
然而,拒绝的后果可能更严重。彭的邀请带着明显的赏识和期待,若断然回绝,不仅会得罪这位卜正,还可能引起对方更深的疑惑——一个平民工匠,为何屡次拒绝晋升和进入核心圈子的机会?
电光石火间,陈远已有了决断。他抬起头,脸上适当地露出惶恐与感激交织的神情:“大人厚爱,小人……小人感激涕零!只是小人出身微贱,早年颠沛,未受系统教化,仅凭些许巧技与杂学,恐难当贞人之重责,玷污神职……”
彭摆摆手,打断他的谦辞:“贞人之道,首重心诚,次重勤学。你能从万千污损中辨明先王刻辞,能于细微处复原文物旧观,此非‘巧技’可概,实乃天资与心性使然。系统教化,入舍之后,自有师傅传授。你年岁虽长于寻常习卜,然沉稳过人,正可补其浮躁。”
话已至此,陈远知道再推脱便是矫情,且可能适得其反。他深吸一口气,起身,郑重行礼:“蒙大人不弃,小人愿竭驽钝,尽心习学,以报知遇。”
彭的脸上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善。即日起,你便录入贞人名籍,暂归我直属,仍以整理修复旧藏为主,兼习卜筮之仪、天象之基、历法之要。食禄按习卜中上等供给。你原在陶坊之事,可兼顾,但需以舍内事务为先。”
“小人遵命。”
就这样,陈远从“清理骨甲的工匠远”,变成了“贞人舍习卜远”。他的名籍被登记在贞人舍简册之上,领到了一套表明身份的粗麻深衣(与正式贞人的细麻或丝帛有别)和一块刻有简单符记的骨牌。每月可领取固定的粟米、盐巴乃至少许肉食,这在平民眼中已是极好的待遇。
身份的转变,带来的是生活节奏的彻底改变。
他需要每日清晨到贞人舍点卯,参与晨间的集体诵习(学习历代卜辞范例和祭祀祷文)。随后大部分时间仍在那个僻静院落清理修复骨甲简牍,但彭或指定的师傅会不时前来,教授他龟甲兽骨的攻治(预处理)、钻凿、灼烧、占裂纹(兆象)辨识的基本方法,以及观测星辰、记录气候、推算节气的入门知识。
这些对陈远而言,大多并不陌生。甚至在某些方面,他超越了这个时代的认知。但他必须小心隐藏,表现得像一个勤奋但天资“尚可”的大龄学徒,该困惑时困惑,该犯错时犯错,只在彭偶尔问及某些清理过程中遇到的、涉及具体名物或罕见字时,才“偶然”展现出准确的判断。
他依旧沉默寡言,对舍内其他贞人(无论是正式贞人还是其他习卜)保持恭敬而疏离的态度。不参与是非议论,不打听机密事务,只埋头于自己那一堆故纸朽骨。这种低调让他避免了大部分可能的排挤和注意。
然而,这个新身份也给了他意想不到的便利和视野。
作为贞人舍成员,他拥有了更合理的理由和更宽松的权限离开都城,前往周边山川“采集占卜用的特殊龟甲兽骨”、“观测星象地气”、“寻找记录用的特殊颜料或刻写工具”。这为他完善沉睡之地的最后准备,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他利用几次外出机会,将最后一批关键物资运抵那个瀑布后的洞穴,并反复确认路线的隐蔽性和安全性。
他也开始接触到更系统、更核心的商代知识体系。通过整理和修复,他脑海中逐渐勾勒出商族自先公先王以来的世系脉络、重大历史事件、与各方国的关系变化。那些刻在坚硬甲骨上的文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活生生的历史:某次征伐的得失,某场祭祀的仪轨,某年洪水或旱灾的应对,某位王后的生育记录,甚至是一些古老的医药尝试和星象观测数据。
一天,他在修复一批年代极古的骨片时,发现上面记录的是一种近乎失传的、用于治疗“瘴疠”的巫医结合之法,其中提到了几种罕见草药的配合与一种特殊的“静养地脉”观念。这与他当年伪装“山岚瘴毒”沉睡时,对亘所说的借口何其相似!历史仿佛一个循环,那些被时间掩埋的智慧,总会在不同的角落,以不同的方式重新浮现。
他还注意到,贞人舍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像彭这样注重实务、希望重整典章的老成派;也有热衷于通过占卜影响政事、与某些贵族过从甚密的“弄权”者;还有一心钻研古术、不同世事的“学究”。派系之间的微妙平衡与暗流,陈远冷眼旁观,记在心中,绝不涉足。
随着他对贞人工作的深入,盘庚王的一些新政思路也通过卜辞和诏令传达下来,让他得以窥见这位中兴之君的雄心:规范祭祀,减少不必要的奢靡;强调占卜要“问于民瘼,卜于实事”,而非单纯服务于王室私欲;鼓励贞人参与农时观测、水利规划、医药收集等实际事务。这些举措无疑触动了某些保守势力的利益,推行中阻力不小,但盘庚的意志坚决。
秋去冬来,殷都迎来了迁都后的第一个严冬。寒风凛冽,但都城建设的热度未减。陈远在贞人舍的学徒生涯平稳推进,他清理修复的旧藏已堆积成小山,对贞人技艺的“学习”也看起来渐入佳境。彭对他的表现颇为满意,几次在考察后,微微颔首。
两个被选中的陶坊徒工,也在陈远有意的引导下,对那条通往“可能蕴藏极品釉料”山谷的路线越来越熟悉。陈远甚至带着他们远远地指过那处瀑布,形容后面的水帘洞“或许有上古矿物”,但因水势危险,从未靠近。他需要他们记得这条路,记得这个地点,但不需要他们真正进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然而,就在陈远准备寻机实施计划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的节奏。
盘庚王病倒了。
起初只是风寒,但年老体衰,加之多年操劳,病情迅速加重。王宫医官束手,贞人舍连日举行大规模祭祀祈福,龟卜蓍筮,以求天神先祖庇佑。整个殷都笼罩在不安的阴云中。
陈远作为低阶习卜,虽不直接参与核心祭祀,但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他远远看到过彭从王宫返回时,眉宇间深锁的忧虑。也听到舍内其他贞人私下议论,说王的病情“恐非天年之限”,暗示或有其他原因。
这种敏感时刻,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被放大审视。陈远不得不将沉睡计划暂时搁置,加倍谨慎地履行着贞人舍的日常事务,甚至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
他知道,盘庚的时代即将落幕。而王权的更迭,往往伴随着风暴。
在风暴眼中,他必须如履薄冰。
贞人舍的灯火彻夜不熄,祷诵声与骨甲的灼烧声在寒夜里断续传来。
陈远坐在自己那个堆满骨片的小案前,就着油灯,轻轻刮去一片龟甲上最后的污渍。灯光下,清理干净的刻辞清晰浮现,记录着多年前一次关于“迁址”的占卜,结果是“吉”。
历史似乎总在重复占卜,但每一次,面对的都是不同的龟甲,不同的人。
他放下刮刀,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殷墟的星空下,这座新都的第一个冬天,格外寒冷。
而他这个新晋的“殷墟贞人”,在历史的节点上,再次感到了那种熟悉的、身为过客的孤寂与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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