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治坊的日子,在骨屑飞扬与铜刀刮擦声中,规律得近乎凝滞。陈远——工卜芒,已完全融入了这个由沉默匠人构成的微小世界。他每日拂晓即起,净手焚香(坊中规矩,以示对卜骨神性的敬畏),然后开始一天的活计:或是对着晨光挑选新送来的龟甲兽骨,指尖抚过骨质纹理,判断其厚薄均匀与否;或是坐在固定的工案前,用青铜锯、锉、砂石,将粗坯驯服成光滑规整的骨板;又或是伏在特制的矮几上,借着水晶片的放大,修复那些年代久远、字迹漫漶的先王卜辞。
他的技艺日益精熟,甚至开始摸索出一些提升效率、改善细节的小技巧,比如用特定角度的刮刀能更省力地刮平骨面,用不同黏度的胶液修补裂缝效果更佳。但他将这些发现归于“熟能生巧”和“老工师指点”,从不刻意炫耀。工师偃对他的踏实和悟性愈发满意,渐渐将一些更重要的旧藏修复任务交给他,偶尔也让他参与新卜骨的钻凿布局设计——这已接近“工卜”的上层技艺。
然而,坊院之外,殷都的脉搏却随着武丁王权的巩固和国力的恢复,跳动得越发强劲有力。坊间流言、往来公文、乃至需要誊刻的祭祀预告中,一个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大祭”。
这并非寻常的春秋祭祀或出征告庙,而是一场筹备已久、规模空前的综合性国家祭典。据传,武丁王为感念先祖庇佑、彰显着赫武功(尤其是妇好北伐西征的胜利)、并祈祝国运永昌,决意铸造一批空前绝后的青铜礼器,用于此次大祭,并作为永镇社稷的重宝。其中,最核心、也最引人瞩目的,便是计划为纪念其生母“妣戊”而铸造的巨型方鼎——后世所称的“司母戊鼎”。
消息起初只是在贵族和高级官吏中流传,但随着筹备工作的展开,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殷都的肌体。贞人舍作为祭祀仪轨的核心制定与执行机构,首当其冲,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高速运转状态。
攻治坊的任务陡然加重。不仅要准备大祭期间海量的常规卜用骨甲,还需特制一批规格极高、用于贞问铸鼎事宜的“问鼎卜骨”。这些卜骨需选用最上等的百年巨龟之甲或健壮公牛的肩胛骨,攻治需格外精细,钻凿排列需暗合天地之数,不容半点瑕疵。工师偃带着坊中所有好手日夜赶工,陈远也被编入了特制小组。
一日,子衍再次来到攻治坊,这一次,他身后跟着两名身着少府监属官服饰的吏员。他们没有打扰忙碌的工匠,而是径直找到了工师偃,低声商议良久。随后,工师偃将陈远唤至一旁。
“芒,”老工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罕见的郑重,“少府监铸铜坊那边,遇到了些难处。为铸那‘母戊鼎’,需制作空前巨大的陶范(铸造青铜器的陶制模具)。范体庞大,结构复杂,对陶土的配比、塑形的精准、阴干的速度、乃至烧成的温度,要求都极高。现有匠人虽尽力,但烧出的陶范总有暗裂或变形,废品率居高不下,耽误工期。少府监知我坊中攻治骨甲,对材质、火候、形变控制颇有心得,特来借调人手协助。我荐了你。”
陈远心中一凛。参与司母戊鼎的铸造?这无疑是直接介入到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工程技术领域。风险与机遇并存。风险在于,他将暴露在更多目光下,接触更核心的工艺机密;机遇则在于,这或许能让他以更合理的理由,接触到某些特殊的材料或地点,为沉睡计划创造条件。而且,傅说一系显然希望此事顺利成功,这亦是向他们进一步展示价值的机会。
他略作迟疑,便躬身道:“承蒙工师信重。小人必竭尽所能,只是……铸范与攻骨,虽有相通,终究有别,恐力有未逮。”
“无妨。”子衍接口道,目光温和却透着审视,“傅相亦知此事。他言道,芒心细手稳,善察物性,且不墨守成规,或可触类旁通。你且去协助,多看多学,若有见解,直言无妨。铸铜坊主事亦是实干之人,当能纳言。”
话已至此,陈远再无推脱理由:“小人遵命。”
次日,陈远便被引至王城东南隅的少府监铸铜坊区。这里的气氛与贞人舍的沉静肃穆截然不同,扑面而来的是炙热的气浪、震耳的敲击声、以及浓烈的烟火与金属混合气味。数十座形制各异的熔炉、烘范窑如同巨兽匍匐,工匠们赤膊挥汗,穿梭忙碌,搬运着巨大的陶土块、木炭、铜锭、锡锭。场地中央,已搭起了一座巨大的夯土台基,台上正在进行鼎范的拼合准备工作,数以百计的、已初步阴干的陶范部件被小心地排列着,场面壮观而混乱。
铸铜坊的主事是一位名叫“冶”的壮硕老者,皮肤被炉火烤得黝黑发亮,双手布满老茧和烫疤。他对贞人舍派来一个“刻骨头的”协助,起初颇不以为然,态度冷淡。但当陈远没有指手画脚,而是沉默地跟随他巡视,仔细观察那些出现问题的陶范残件,并偶尔提出一两个关于陶土颗粒均匀度、含水率与干燥收缩关系的问题时,冶的态度略有松动。
陈远确实在仔细观察。他前世积累的制陶经验、对材料学的理解,加上这一世在殷都陶坊和攻治骨甲中对“火与土”的深刻体会,让他很快看出了一些端倪。铸鼎的陶范,其核心难点在于“大”与“精”的矛盾。范体巨大,陶土在干燥和烧成过程中,内外收缩不均,极易产生应力集中导致暗裂;复杂的纹饰(如饕餮、夔龙、云雷纹)要求范面必须极其光滑清晰,稍有变形或气泡,铸出的铜器便会出现缺损或模糊。
他发现,铸铜坊采用的陶土配方偏重黏性,虽利于塑形和刻画细纹,但干燥慢,收缩率大,且烧成温度区间窄,易过火变形或欠火疏松。工匠们试图通过延长阴干时间、多层裱糊、缓慢升温来克服,但效果有限,且工期不允许。
陈远没有立刻提出颠覆性的建议。他先是花了几天时间,跟着最老练的范工学习制范的全流程,从选土、炼泥、陈腐,到塑形、刻纹、阴干、入窑,每个环节都默默观察、记录。他注意到,工匠们在炼泥时,会加入一定比例的细砂和碾碎的旧范料(熟料),以改善收缩和增强强度,但比例似乎凭经验,且搅拌不均。
他还发现,不同部位的范件,因厚度和形状不同,干燥和烧成时的表现差异很大,但窑温控制却相对粗放,主要依靠观察火焰颜色和经验判断。
在充分了解现状后,陈远才在一个傍晚,冶为废品率焦躁不已时,谨慎地开口:“冶师,小人观这些废范,裂处多发生在纹饰突起密集或范体厚薄交接之地。可是因这些地方干缩不均,应力无处释放所致?”
冶正烦闷,闻言瞥了他一眼:“自然是!可有办法?”
“小人斗胆猜想,”陈远指着旁边的陶土堆,“或许可在炼泥时,尝试调整熟料与细砂的比例,并研磨得更细,拌和更匀。熟料多些,或可减少收缩,但过多恐影响塑形和纹饰清晰。需得试出一个平衡。另外,阴干时,是否可用微湿的粗麻布覆盖范体,减缓表面干燥速度,让内外干得更均匀些?还有窑火,不同形状厚薄的范件,是否可分窑或同窑不同位烧制,用温度略有差别的‘小火’先行烘烤厚大部分?”
这些建议,既有对现有工艺的细化(如调整配料、改进阴干方法),也包含了一些更精细的控制思路(如差温烧制)。没有天马行空的幻想,都是建立在现有技术框架内、通过更细致操作可能实现的改进。
冶皱着眉,盯着陈远看了半晌,又看了看地上那些令他头疼的废范,最终一咬牙:“说得轻巧!调整配料、分窑烧制,都要耗时试错!工期不等人!”
“正因工期紧,才需尽快试出可行的法子,减少后续废品,反而节省时间。”陈远平静道,“小人愿协助范工,先行小规模试制几块不同配比的泥料,制作小型范块测试。同时,观测现有窑炉不同位置的温度差异,或许能找到利用现有条件进行差温烘烤的办法。”
冶沉吟良久,最终挥了挥手:“……罢了!就按你说的,先试!我给你拨两个学徒,一口小窑。但若三五日内不见成效,你便回你的贞人舍刻骨头去!”
接下来的几天,陈远带着两名学徒,在铸铜坊角落开辟了一小块“试验场”。他系统地测试了不同比例的黏土、细砂、熟料组合,记录其可塑性、干燥收缩率和试烧后的强度、气孔率。同时,他用简单的黏土测温锥(不同配比的黏土条,在不同温度下会软化弯曲,这是他根据后世知识自制的简陋版本)放置在窑炉不同位置,大致摸清了温度分布。
小规模试验的结果显示,适当增加研磨极细的熟料比例(约两成),并确保搅拌均匀,能显着改善陶范的干燥均匀性和烧成稳定性,对纹饰清晰度影响不大。而利用窑炉后部温度略低、升温较缓的区域,先行单独烘烤较厚的范件核心部分,再统一进高温区烧制,能有效减少因内外温差过大导致的开裂。
当陈远将几块试制成功、纹饰清晰、无裂无变形的小型范块和简略的记录呈给冶时,这位老师傅脸上的冰霜终于融化了少许。他仔细检查了范块,又对比了记录,虽未直接称赞,却立即下令,调整后续大批量制范的泥料配比和搅拌规程,并尝试改造一座窑炉,分隔出不同的温区。
这些改进并非一蹴而就,期间仍有波折和调整,但总体趋势是好的。大型鼎范的废品率开始明显下降,合格率稳步提升。陈远并未居功,依旧以协助者的身份,在冶的指挥下忙碌,只在关键环节提出观察建议。他的沉稳务实和切实有效的方法,渐渐赢得了铸铜坊不少匠人的信服,连冶与他说话时,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陈远也借此机会,更深入地了解了这个时代青铜铸造的宏大与艰辛。他目睹了如何开采、冶炼铜锡矿石,如何配制合金(青铜),如何设计分范合铸的复杂工艺,如何建造庞大的熔炉和浇铸系统。司母戊鼎所需的铜料,据说需要征调四方贡献,熔炼数百炉方能凑齐。其铸造过程,无疑是倾国之力的体现。
在铸铜坊的所见所闻,他也悄悄记录在随身羊皮上。这些知识,或许在未来某个沉睡苏醒后的时代,会成为他新的“常识”储备。
随着鼎范问题的逐步解决,铸造工程进入紧锣密鼓的实质阶段。贞人舍那边,关于铸鼎的卜筮也密集进行。陈远偶尔会被召回,攻治或刻写与铸鼎相关的卜骨。他从这些卜辞中,看到了武丁对此次铸鼎的极度重视,事无巨细,皆问于天:从矿料来源的吉凶,到铸匠人选的适宜,再到铸成时间的择定,乃至鼎成之后安置于宗庙的方位。
这一日,陈远正在铸铜坊协助检查一批新出窑的鼎足范件,贞人舍忽然派人急召,说是卜正有要事相询。他匆匆赶回,却被引至一处他从未进入过的、守卫森严的偏殿。殿内,除了卜正彭和几位地位崇高的老贞人,傅说竟然也在。
气氛肃穆。彭示意陈远看向殿中漆案,上面平铺着一片极其巨大、骨质莹润如黄玉的牛肩胛骨,骨上已钻凿完毕,但尚未灼烧。旁边,放着数片已刻好卜辞的简牍。
“芒,”彭的声音低沉,“此骨,将用于贞问‘母戊鼎’最终合范、熔铜、浇铸之时刻是否‘天时地利人和’。刻辞已备,然此骨关乎重大,需以最工稳端庄之字迹契刻。我等观你近日所为,心性沉静,技艺亦精,故命你执刀。需全神贯注,一气呵成,不容丝毫差错。你可能做到?”
陈远看向那片巨骨,又看了看简牍上那关乎国运的重磅卜辞,深吸一口气,肃然应道:“小人必竭尽全力。”
净手,焚香,凝神。他执起最称手的一把青铜刻刀,刀尖轻触光滑坚硬的骨面。
“丁卯(干支日),王卜曰:其铸母戊鼎,今夕合范,翌日举火,三日成否?王占曰:吉。其惟丙午日成,大吉。”
刀锋行走,力透骨背。每一笔,都仿佛承载着武丁对母亲的追思,对王朝未来的期盼,以及无数工匠汇聚于此的汗水与智慧。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刻刀的沙沙声,如同历史在骨板上行走的足音。
当最后一个字刻完,陈远轻轻吹去骨屑。字迹深峻,排列如阵,在莹润的骨面上,散发出一种庄重而神圣的气息。
彭、傅说等人上前验看,皆微微颔首。
“即刻送入祭坛,行灼卜之礼。”彭吩咐道。
陈远退到一旁,看着那片承载着国之重器的命运与荣耀的卜骨被郑重捧起,送往代表着“天意”的祭坛。
他知道,自己刻下的,不仅仅是一段卜辞。而是一个伟大时代,试图将人的意志、技艺与对永恒的渴求,熔铸于青铜与火焰之中的,一次虔诚的叩问。
铸司母戊,功在当代,意在千秋。
而他这个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工匠,再次于无声处,留下了自己微小却真实的刻痕。
殿外,夕阳如铸铜的炉火,将殷都的轮廓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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