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雅的公寓，寂静得像一座等待封存的坟墓。屏幕上的“提交成功”提示，如同盖棺定论。西非埃博拉疫区重建项目——“灯塔计划”，成了她为自己选择的流放之地。没有悲壮，只有一种耗尽心力后的麻木与空洞。
离职手续处理得悄无声息，像拂去桌上的微尘。导师的关切询问，同事的惊讶，都被她一句“处理家事，归期不定”挡了回去。行李箱摊开在地板上，她机械地整理着必需品。指尖拂过一件件衣物，动作迟缓，眼神没有焦距。角落里，林默送的那条羊毛毯被刻意遗落，像一块被剜去的旧疤。拉链合拢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如同命运的锁链扣紧。
林默的书房里，烟灰缸堆满了烟蒂。公司元老的步步紧逼，苏父那雷霆万钧的斥责言犹在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更深的焦虑来自苏清璇——自从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后，她竟直接去了邻市的分公司，美其名曰“开拓业务”，实则是逃避。他打过去的电话，十有八九被挂断；发过去的消息，石沉大海。她的骤然抽离，留下巨大的真空，让他心慌。
桌上那张写满自省的纸，字迹力透纸背。他确实理清了对清璇的爱是独一无二的灵魂吸引。但对清雅……那份感情绝非“责任”二字能简单概括。那是十几年时光沉淀下的、融入骨血的牵绊，是目睹她从云端跌落、在废墟中挣扎时滋生的疼惜与保护欲，是精神深处无人可替的共鸣与理解。这份情愫复杂而沉重，带着旧梦的余温和对她不幸命运的深切痛楚。他知道，这份感情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清璇的伤害，也是清雅痛苦的根源之一。苏父的暴怒，清璇的逃避，都在逼他必须做出切割——为了所有人，尤其是为了清雅能真正走出来。
他必须去见清雅。不是去说服，而是去坦白，去划下那道迟来的、鲜血淋漓的界限。
门铃响起时，苏清雅正对着窗外的夜色发呆。看到门外的林默，她眼中掠过一丝疲惫的讶异，随即归于沉寂。他看起来异常憔悴，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下颌绷紧，周身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沉重感。
“清雅。”他声音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她让开门，林默走进来，目光立刻被角落里的行李箱刺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即将离别的清冷气息。
没有寒暄，他径直走到她轮椅前，单膝点地蹲下，视线与她平齐。这个刻意的、拉近距离的姿态，让她指尖微微蜷缩。
“清雅，”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她熟悉的痛楚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决心，“对不起。为我之前的摇摆，为我的界限不清，为你和清璇承受的一切……对不起。”
苏清雅的心猛地一沉，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她没有移开目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等待审判。
林默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我……想清楚了。”他停顿片刻，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汲取说出真相的力量，“我对你的感情……很复杂。有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有你给我的理解和支持，有看着你经历这一切的心疼和不甘……那感觉，像亲人，像知己，是刻在骨子里的牵绊……但是清雅，”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坦诚，“那不是爱情。至少，不是能让我像对清璇那样……充满占有欲和共同未来冲动的爱情。这份感情的存在……伤害了清璇，也困住了你。”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精准地刺入苏清雅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她眼中的平静瞬间碎裂，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林默看着她的眼泪，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那份根植于心底的疼惜和保护欲疯狂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想伸出手擦去她的泪，想收回那些伤人的话，但苏父的怒斥、清璇逃避的背影、以及清雅此刻眼神深处那份死寂的决绝，像冰冷的锁链捆住了他。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苏清雅才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她努力地、极其艰难地扯动嘴角，试图弯成一个微笑的弧度。那笑容脆弱得如同水中倒影，一触即碎。
“林默…”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得像叹息，“谢谢你…告诉我。”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颤抖的呼吸，“这样…也好。我…申请了去西非的医疗项目，‘灯塔计划’。过几天…就走了。两年…我想，这对大家都好。” “西非？！”林默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那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死亡的气息！“清雅！不行！那里太危险！你身体……”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愧疚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林默，”苏清雅轻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封般的、不容置疑的决绝。她仰起泪痕交错的脸，直视着他，那眼神空洞而遥远，像已经置身于那片焦土之上，“这是我的选择。我需要离开…需要一个新的地方…呼吸。别拦我。”
她的坚决像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林默所有劝阻的话都被堵死在喉咙里，只剩下沉重的无力感。他看着她眼中那片荒芜的、自我放逐的决绝之地，明白任何挽留都只会是徒劳的羞辱。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苏清雅操控轮椅，缓缓靠近他。她伸出微微颤抖的双臂。
“抱抱我，林默。就当…是告别。”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林默的心脏被巨大的痛楚和翻涌的复杂情感撕裂。他俯下身，手臂带着千钧重量，却又无比轻柔地将她单薄的身体拥入怀中。她的身体冰凉，瘦削得硌人。他紧紧抱着她，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的寒冷，又仿佛想将这具即将远赴险境的身体牢牢锁住。她的脸颊贴在他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他的皮肤，灼烧般疼痛。他下颌紧绷，克制着收紧手臂的冲动，也克制着那股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别走”。这个拥抱，充满了绝望的依恋、沉重的诀别和无能为力的悲恸。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压抑的抽泣，每一次轻微的颤抖都像针扎在他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苏清雅轻轻推开了他，动作带着一种耗尽一切的疲惫。她坐直身体，脸上是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有红肿的眼眶泄露着刚才的崩溃。“走吧，林默。我累了。”
林默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石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他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此刻她苍白而决绝的样子刻进骨子里。最终，他艰难地转身，脚步沉重得如同陷在泥沼中，一步一步挪向门口。关门的声音在死寂的公寓里响起，沉闷得像丧钟。
站在冰冷的楼道里，林默背靠着墙壁，闭上眼。颈窝处被泪水浸湿的凉意还在，苏清雅那句轻飘飘的“祝你们幸福”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他以为斩断情丝就能破局，却亲手将她推向了更深的深渊。清璇还在远方逃避，清雅即将踏入绝地。沉重的负罪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必须找到清璇，离开！而清雅的“灯塔”，已在他亲手划开的伤口中，孤独地、义无反顾地，启航驶向黑暗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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