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揣着那一千四百多块“巨款”,没有直接回机械厂那间弥漫着煤烟和汗味的筒子楼宿舍。
他在街边站定,傍晚的风带着初夏的微燥拂过面颊。远处,工厂下班的汽笛拉响,呜咽悠长,如同这个时代沉闷而充满力量的注脚。
这笔钱,是种子,绝不能轻易挥霍,更不能停滞不前。国库券的套利窗口不会永远敞开,随着信息逐渐流通,地域差价会迅速抹平。他必须抓住这短暂的时间差,将雪球滚得更大。
而且,他需要一个更安全、更有效率的渠道。像之前那样混迹于各个黑市,不仅效率低下,风险也高。他记得前世隐约听说过,到了八九年底,一些头脑灵活的人已经开始跨市、甚至跨省倒腾国库券,利用邮政系统进行资金和券的流转,规模远超他这种小打小闹。
对,邮政汇款!这是个思路。他可以同时在几个差价明显的城市布局,委托可靠的人(或者未来雇佣人手)在当地低价收购,通过邮政寄送到指定地点,再由他统一到银行兑付。这需要更精准的信息、更快的资金周转,以及一点点的胆识。
不过,在那之前……
他的目光掠过街对面那家新开不久的“美佳”超市。明亮的玻璃窗里,商品琳琅满目,穿着整洁的售货员站在门口。这与旁边灰扑扑的国营百货商店形成了鲜明对比。
私营经济正在萌芽,消费的浪潮即将掀起。而信息,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资源之一。
他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江州市唯一的邮电局。
邮电局门口贴着当天的《人民日报》和《江州日报》。他驻足,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充满时代特色的标题和铅字。政策动向,经济新闻,甚至是一些边角料的社会消息,都可能蕴含着机会。
看了约莫一刻钟,他心里大致有了谱。走进邮局,他买了几张邮票和信封,又订阅了接下来三个月的《经济参考报》和《中华工商时报》。这些报纸将是他在机械厂闭塞环境里,窥探外部世界风云变幻的重要窗口。
做完这一切,他才踏着渐浓的暮色,往回走。
刚走进筒子楼那狭窄、堆满杂物的楼道,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油烟和公共厕所的气味扑面而来。邻居家的收音机里正放着毛阿敏的《思念》,声音开得很大。
“林一,回来啦?”隔壁的王婶端着搪瓷盆出来倒水,看见他,打了个招呼,眼神却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两秒,带着点探究。这小子最近好像总往外跑,神神秘秘的。
“嗯,王婶。”林一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将外界的嘈杂隔绝。他靠在门板上,长长吐出一口气。这逼仄的空间,曾是他前世挣扎和沉沦的起点。但现在,他看着斑驳的墙壁,眼神里没有厌弃,只有冷静的审视。
这里,只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
他从怀里掏出那叠钱,蘸着口水,又仔细数了一遍。一千四百二十五块。厚厚一沓,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他抽出二十五块零钱放在外面作为近期生活费,然后将剩下的一千四百元整齐地叠好,用旧报纸仔细包了几层,掀开床板,塞进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
藏好钱,他直起身,环顾房间。书桌上,那台砖头录音机空落落的。卖掉它,他并不后悔。有些东西,必须舍弃,才能换来更重要的。
他拿起暖水瓶,想倒点水喝,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拎起水瓶,准备去楼道尽头的水房打水。
刚拉开门,就看到一个身影正站在他对面的门口,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敲门。
是宋清。
她换下了学校的衣服,穿着一件半旧的浅黄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截白皙的小臂。手里端着一个铝制饭盒。
看到林一突然开门,她显然也吓了一跳,脸颊微微泛红,下意识地把饭盒往身后藏了藏,但随即又觉得这动作有些欲盖弥彰,只好又拿了出来,声音低低地说:
“我……我妈今天包了韭菜盒子,让我给你送几个。”
林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柔软得不成样子。前世,宋清的母亲,那位善良的阿姨,也没少接济他这个小辈。可他后来……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侧身让开:“进来坐会儿?”
“不,不了。”宋清连忙摇头,把饭盒塞到他手里,“还热的,你趁热吃。我……我回去了。”
饭盒传递过来,带着她指尖微凉的温度和食物暖烘烘的香气。
林一没有强留,看着她转身,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他低头,打开饭盒盖子,里面是七八个煎得金黄酥脆的韭菜盒子,香气扑鼻。
在这物质尚且匮乏的年代,这份带着体温的善意,比那一千四百块钱,更让他心头滚烫。
他知道,宋清家条件也一般,这韭菜盒子,恐怕也是难得改善伙食。
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馅料很足,鸡蛋和韭菜的比例恰到好处,外皮焦香。
很好吃。
他慢慢地吃着,心里那个念头越发清晰坚定。
……
第二天是休息日,林一起了个大早。
他先去邮局取了订阅的报纸,然后按照上面的信息,找到了位于城西刚刚形成的“信息交流中心”——其实就是一片空地,墙上、树上、甚至地上,贴满了、摆满了各种手写的小广告。有换房的,有卖自行车的,有寻求合作的,五花八门。
林一仔细搜寻着,重点关注与“国库券”、“债券”相关的信息。
很快,他锁定了一个目标。一个戴着眼镜、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人,面前摆着一块小纸板,上面用毛笔写着“求购八五、八六年国库券,价格面议”。
林一走过去,蹲下身:“同志,怎么收?”
男人推了推眼镜,打量了一下林一,似乎有些怀疑他的购买力,但还是报了价:“八五年的一百块面额,七十八收。八六年的,七十五。”
价格比黑市略高,但比起银行兑付价,仍有近一倍的利润空间。看来这人也是个懂行的。
林一没有急着还价,而是问道:“你要多少?量大呢?”
男人眼睛一亮,身体微微前倾:“你有多少?量大的话,价格可以再商量。我这边……有渠道能消化。”
林一心里有数了。这人很可能就是那种早期从事跨区域套利的“倒爷”之一。
“我现在手里不多,”林一不动声色,“但我有办法弄到。你留个联系方式,有货了我联系你。”
男人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粉笔,在地上写了一串数字:“这是我单位的传达室电话,找李工就行。”
林一点点头,记下号码。他没有暴露自己的底细,但成功搭上了一条潜在的出货渠道。多条路,总不是坏事。
离开信息交流中心,他又跑了江州下辖的两个县城,实地探查了当地黑市的国库券价格。果然,信息闭塞程度不同,价格差异明显。在一个县城,他甚至用八十块的价格收到了两张百元面值的八五年国库券。
奔波一天,回到市区时,华灯初上。
他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鬼使神差地绕到了机械厂的职工文化宫。他知道,宋清周末晚上有时会来这里看书。
文化宫门口灯火通明,里面传来排练合唱的声音。他站在对面的梧桐树下,阴影将他笼罩。
果然,没过多久,他看到宋清和一个女伴抱着几本书走了出来。她似乎心情不错,和女伴轻声说笑着,昏黄的路灯灯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美好的轮廓。
那个女伴林一也认识,是厂办的一个打字员,叫孙娟,前世没少在宋清面前说他的坏话,后来还撺掇着宋清去相亲。
只见孙娟挽着宋清的胳膊,声音不大不小,正好顺着风飘到林一这边:
“清清,你别傻了。赵卫国有什么不好?他爸是供销社主任,家里条件多好?你跟了他,以后吃穿不愁,说不定还能把你从车间调出来。”
宋清轻轻挣了一下,没挣脱,低着头没说话。
孙娟继续喋喋不休:“那个林一有什么好的?一个小学徒工,要钱没钱,要前途没前途,整天就知道瞎晃悠。你跟着他,以后能有什么好日子过?难道在筒子楼里挤一辈子?”
树影下,林一的拳头无声地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知道,这就是现实,是周围人,甚至包括宋清家人,可能都会有的想法。在当下这个环境里,孙娟的话,代表了一种普遍而功利的“清醒”。
他看到宋清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看着孙娟,很认真地说:
“娟子,别这么说。林一他……他跟别人不一样。”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罕见的执拗。
“而且,日子是靠自己过的,不是靠别人给的。”
孙娟似乎被噎了一下,没好气地说:“你啊,就是死脑筋!以后有你后悔的!”
宋清没再争辩,只是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站在暗处的林一,听着宋清那句“他跟别人不一样”,胸腔里仿佛有热流涌动。
她信他。哪怕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时候,她依然凭直觉相信着他。
他看着宋清和孙娟分开,独自一人朝着筒子楼的方向走去,单薄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坚定。
林一没有跟上去。
他只是在树下又站了很久,直到宋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夜风吹过,带着凉意。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与筒子楼相反的、灯火更为稀落的城东方向。
那里,有他下午打听好的、一家因为经营不善准备转让的临街小铺面。
他走得很慢,却很稳。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坚实的未来之上。
孙娟的话,像一根刺,但不足以动摇他分毫。反而更激起了他无穷的斗志。
他要加快速度了。
不仅仅是为了积累资本,更是为了早日让宋清,能够堂堂正正地、毫无负担地站在他身边。
让所有质疑和轻视她选择的人,通通闭嘴。
夜色渐深,他的身影融入黑暗,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路还长,但他已经看清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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