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宏伟工程与民生重压(约黄帝纪年3810 - 3830年,公元前219 - 公元前213年)
黄帝纪年三千八百一十年,咸阳城的秋天总带着股说不清的味道。
渭水码头的鱼腥味里混着新收的粟米香,城根下刑徒身上的汗馊味缠上西市烤肉的烟火气,可最让人心里发紧的,是从皇宫朱漆大门里飘出来的那股子——朱砂混着墨香,再裹着点不容置疑的权力味儿,闻着就让人腿肚子打颤。
这年秋天,始皇帝嬴政刚从东边巡狩回来。据说他站在琅琊台上,望着茫茫大海说要让大秦江山传个千世万世。这话传到咸阳的酒肆里,有个豁了牙的老兵“噗嗤”笑出了声,手里的陶碗差点没攥住:“千世万世?他先把北边的匈奴安顿明白了再说吧。”
旁边穿短打的酒保赶紧往他嘴里塞了块肉干:“刘大哥,您小声点!这话要是让廷尉府的人听见,您那点军饷还不够买副棺材板的。”
老兵嚼着肉干,脖子一梗:“我怕个球?当年打赵国的时候,我离赵王的车驾就隔着三箭地,不一样活得好好的?我是说,北边的匈奴跟狼似的,天天往边境上蹿,抢了粮食就跑,杀了人就溜,这事儿不解决,传哪门子千世万世?”
他这话没说错。那会儿的匈奴,就跟地里的野草似的,你刚把东边的割了,西边的又冒了出来。边境的郡守们奏章往咸阳送,跟雪片似的,可始皇帝一直没发话,直到这年冬天。
那天早朝的消息,是被一个慌慌张张跑出宫门的小吏传出来的。据说始皇帝拍了龙椅,说要修长城——不是补补原来的旧墙,是要把秦、赵、燕三国剩下的那些断壁残垣连起来,再往外拓出一大块,西头要摸到临洮,东边得戳到辽东。
这话一出来,咸阳城的西市都安静了半柱香的功夫。卖布的老板娘忘了收铜钱,买肉的屠户刀砍在了砧板空处,连趴在地上晒太阳的狗都支棱起了耳朵。
“疯了?”有人先开了口,声音都带着颤,“那得多少人去修啊?”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没过几天,答案就自己跑出来了。
地方官带着穿铠甲的兵丁,挨家挨户地踹门。他们手里拿着名册,只要看见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丁,不管你是在给老娘喂药,还是在地里收麦子,绳子一套就往车上赶。
有个叫王二柱的后生,家在陇西郡的一个小村子里。那天他正帮着老爹修补屋顶,听见村口传来哭喊声,扒着墙头一瞧,就看见里正带着两个兵丁往牛车上拽人。他爹在底下喊:“柱儿,快躲进柴房!”
王二柱慌了神,顺着梯子往下滑,脚一崴摔在泥地里,刚爬起来就被兵丁按住了。他娘扑上来想护着他,被兵丁一推搡倒在地上,哭喊着:“俺家就这一个男丁啊!他爹去年打百越伤了腿,家里离不开人啊!”
兵丁抬脚就把他娘踢开了,那靴子底沾着泥,在他娘胳膊上印了个黑印子。王二柱被像拖牲口似的拽上了车,车上已经挤了十几个汉子,有哭的,有骂的,有耷拉着脑袋不吭声的。他隔着车栏杆,看见他爹扶着他娘,俩人头抵着头,像两截被霜打了的枯木头。
后来他才知道,这一路往北边去的路上,像他这样被拽上车的,能从咸阳排到临洮。
修长城的地方,不是人待的。
北方的冬天来得早,刚进十月就飘起了雪花。可民夫们身上还穿着单衣,有的甚至光着脚,踩着结了冰的石头往山上爬。工头手里的鞭子“啪啪”响,谁要是慢了一步,鞭子就抽在背上,血珠子立马渗出来,在粗麻衣上印出一朵朵红梅花。
王二柱这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抬石头的滋味。那石头比他家的米缸还沉,十几个汉子喊着号子,一步一挪地往坡上走。号子声是陕西腔的,又粗又哑,听着就像哭:“嘿哟——加把劲哟——早干完哟——早回家哟——”
可谁都知道,“早回家”这三个字,就是个念想。
有天夜里,他们挤在山坳里挖的土洞里睡觉,张三——就是那个跟他挨着睡的老兵,突然拽了拽他的胳膊。张三参加过灭楚的战争,腿上中过一箭,走路一瘸一拐的,不知道为啥也被征来了。
“柱儿,”张三的声音压得很低,“你闻见没?”
王二柱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怪味,像是什么东西烂了。他点点头,没敢说话。
“是老李,”张三叹了口气,“今天下午抬石头的时候,他没躲开,被石头砸了腿。工头说他没用了,就拖到那边的沟里了。”
王二柱打了个寒颤。老李是前天才来的,跟他一样是陇西人,还给他看过藏在怀里的饼子——那是他媳妇连夜烙的,上面还印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
“那……不管他了?”王二柱的声音发颤。
“管?怎么管?”张三苦笑了一声,“咱们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一定。看见没,那边墙角那个,昨天还跟我抢着喝热水,今天早上就没气了,工头让人拖出去的时候,身子都硬了。”
王二柱没再说话,他把脸埋在膝盖里,眼泪往袖子上蹭。他想起临走时他娘塞给他的那个布包,里面是三个干硬的饼子,还有一小撮盐。他当时还嫌沉,现在才知道,那是家里能给他的全部了。
那会儿民间开始流传一首歌,不知道是谁编的,调子悲得让人听了直掉泪:“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柱。”意思是说,生了男孩千万别养活,生了女孩倒要好好喂着——你没看见长城底下,死人骨头都堆成墙了吗?
这歌后来传到了咸阳宫里,据说始皇帝听了,把手里的玉杯都摔了,骂了句“刁民”,然后让人去查是谁编的。可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结果——因为这歌,就像野草一样,风一吹,到处都是。
但始皇帝没停下修长城的意思。他说,长城修起来了,匈奴就进不来了,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了。这话听着没错,可那些正在修长城的百姓,却不知道“安居乐业”是个啥滋味。
有个叫孟姜的妇人,丈夫范喜良被征去修长城的第二年,就带着两件棉衣上路了。她从齐地出发,一路往西走,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她丈夫。有人说在渔阳见过个跟范喜良长得像的,她就跋山涉水往渔阳赶;有人说在雁门关见过个山东口音的民夫,她就咬着牙往北走。鞋子磨破了,就在脚上裹点布;肚子饿了,就讨点剩饭;天黑了,就钻在破庙里睡。
等她好不容易摸到长城脚下,却被一个陇西口音的民夫认出来了:“你是范喜良的媳妇吧?他……上个月就没了。”
孟姜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半天问:“没了?啥叫没了?”
民夫别过脸,指着不远处一段刚修好的城墙:“头天下大雨,他在脚手架上摔下来了,工头说……说就地埋了,省得麻烦。”
孟姜没哭,也没闹,就坐在那段城墙根下,从天亮坐到天黑。第二天早上,有人听见她开始哭,哭声又高又惨,像刀子似的割人心。哭了三天三夜,据说那天突然刮起大风,那段城墙“轰隆”一声塌了一大截,露出了下面埋着的几十具尸体。
孟姜在尸体堆里找了半天,凭着丈夫衣服上的一块补丁认出了范喜良。她抱着尸骨,哭得更凶了,最后一口气没上来,就那么死在了城墙边。
这故事后来越传越神,说她哭倒了八百里长城。其实谁都知道,长城哪能哭倒?可大家就愿意这么传——这哭声里,藏着多少人家的眼泪啊。
长城一天天往上涨,民夫的骨头也一天天在底下堆。有回一个监工的小吏给咸阳写信,说“每筑一尺城,需埋十夫骨”,这话后来被李斯看见了,直接把信烧了,骂那小吏“妖言惑众”。可他自己心里清楚,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假。
就在长城的石头一块一块往上垒的时候,咸阳城里又有了新动静。
始皇帝觉得,咸阳的宫殿太小了,配不上他这大一统帝国的皇帝身份。他说要修一座新宫殿,叫阿房宫。
这阿房宫,可不是随便盖盖的。据说规划的时候,设计师拿着图纸,在地上一画,就占了三百多里地。前殿更夸张,东西宽五百步,南北长五十丈,上面能坐一万人,下面能竖五丈高的大旗。
为了修这宫殿,巴蜀的木头开始往咸阳运。那些木头都是几百年的老树,得几十个人抬着,顺着渭水往上游走。有回在三门峡,水流太急,木排撞在了礁石上,十几根木头掉进了水里,押船的小吏急得直哭——这些木头,要是少了一根,他的脑袋就得搬家。
石头也不能含糊。南山的青石,被工匠们凿成一块一块的,打磨得光溜溜的,再用牛车往咸阳拉。从南山到咸阳,几百里地,牛走得慢,车夫们就得日夜赶路。有个车夫在半路上睡着了,牛把车赶到了沟里,石头滚了一地,车夫醒来后,没等兵丁来抓,自己就一头撞死在了石头上。
阿房宫的工地上,比长城那边“体面”点,但苦是一样的。工匠们得在柱子上雕刻花纹,在墙壁上画壁画,稍微有点不满意,监工的就拿着棍子打。有个画壁画的匠人,因为把凤凰的尾巴画短了,被打得三天起不了床,后来还是同屋的人给他涂了草药,才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那会儿咸阳城里的人都说,阿房宫的梁上,都能闻到血腥味。
可始皇帝好像没听见这些。他偶尔会去工地看看,看着那些宏伟的宫殿慢慢立起来,脸上就会露出点笑。他说,这宫殿修好了,就能让后人知道,大秦有多厉害。
有回他带着李斯去看前殿,指着那些雕刻说:“你看这龙纹,比六国宫殿里的气派多了吧?”李斯赶紧点头:“陛下圣明,这龙纹栩栩如生,真是前无古人。”
始皇帝又说:“等宫殿修好了,我要把六国的美女都找来,住在里面。再把那些不听话的儒生叫来,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天命所归。”
李斯心里咯噔一下,没敢接话。他知道,为了修这宫殿,关中的民夫已经不够用了,连蜀地和楚地的人都被征来了。咸阳周边的地里,麦子熟了没人割,都烂在了地里。有个县令上书说“民有菜色,路有饿殍”,结果被以“诽谤朝廷”的罪名砍了头。
就在阿房宫的第一根柱子立起来的时候,骊山脚下又热闹了起来。
始皇帝要给自己修陵墓了。
这陵墓,从他刚即位的时候就开始琢磨了,只是那会儿没那么多钱,也没那么多人。现在天下统一了,他说要把陵墓修得跟他的皇宫一样,里面要有江河湖海,有文武百官,还要有千军万马,这样他到了地下,还能当皇帝。
修陵墓的人,比修长城和阿房宫的加起来还多。据说最多的时候,有七十多万人在骊山脚下干活。这些人里,有农民,有工匠,还有被俘虏的六国士兵。他们被圈在一个大院子里,干活的时候有人看着,睡觉的时候有人守着,想跑都跑不了。
王二柱后来就被调到了骊山。不是因为他干得好,是因为他在长城上被石头砸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的,抬不动大石头了。
骊山的活,比长城更憋屈。长城好歹还能看见太阳,陵墓得往地下挖,黑黢黢的,只有火把照着,人影晃来晃去,跟鬼屋似的。工匠们得在地下凿通道,砌墓室,还要在墙壁上画那些看不懂的画。
最让人害怕的是水银。王二柱第一次见水银的时候,差点没吓晕过去。那东西亮晶晶的,像水,却不是水,闻着还有股怪味。有个新来的后生不知道厉害,用手摸了摸,没过半天就开始抽搐,口吐白沫,没到天黑就死了。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些水银是要倒进墓室里的,模仿江河湖海。监工的说,水银能防腐,还能防盗——谁要是敢盗墓,闻着这味儿就活不成。
可防盗的同时,也防住了他们自己。工地上时不时就有人因为水银中毒死了,尸体被拖出去,埋在旁边的乱葬岗里,连块木牌子都没有。
王二柱在骊山待了三年。这三年里,他见过太多人死了——有累死的,有病死的,有被打死的,还有被水银毒死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或许是因为他腿不好,干不了重活,或许是因为张三临死前塞给他的那个药方——张三说那是他从一个老军医那学来的,能解点小毒。
他常常在夜里想,自己还能不能回到陇西,能不能再看看爹娘,能不能再吃一口娘烙的饼子。他听说,家里因为他被征走,地里的活儿没人干,他爹拖着伤腿去犁地,不小心从犁上摔了下来,再也没起来。他娘受不了,也跟着去了。
这消息是一个从陇西来的民夫告诉他的,那民夫说完,还劝他:“柱儿,别难过,现在这样的人家,多了去了。”
王二柱没哭,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从那以后,他干活更慢了,鞭子抽在背上,也不觉得疼了。
他不知道,就在他麻木地往陵墓里搬运石头的时候,那些工匠们正在偷偷打造一支“地下军队”。
那就是兵马俑。
这些兵马俑,一个个都跟真人一般高,有士兵,有将军,还有战马。工匠们得照着活人的样子刻,脸长得不一样,衣服不一样,连手里拿的兵器都不一样。有个工匠因为把一个士兵的鼻子刻歪了,被砍掉了手,还得继续刻。
王二柱见过那些兵马俑,整整齐齐地站在坑里,瞪着眼睛,像是随时要冲出来。他觉得有点害怕,又有点可怜它们——跟自己一样,都是被圈着的,没有自由。
陵墓里的宝贝也多。六国的玉器、青铜器,还有各种金银珠宝,一车一车地往里面运。有个看守宝贝的小吏,忍不住偷了个玉璧藏在怀里,结果被发现了,活活被扔进了水银池里。
始皇帝对陵墓的要求越来越严。他听说工匠们在里面设了机关,怕自己死后有人盗墓,就下令让最后一批工匠在陵墓完工后,都留在里面“陪葬”。这话传出来,工地上的人都慌了,夜里逃跑的人多了起来,可没一个能跑出去的,都被守在门口的士兵抓回来,乱刀砍死在路边。
黄帝纪年三千八百二十五年,王二柱被调到了阿房宫工地。他的腿更瘸了,背也驼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岁。
那天他正在给柱子刷漆,听见有人喊:“快来看!始皇帝的车驾过来了!”
他抬头望去,看见远处一队车马过来,前呼后拥的,很是威风。始皇帝坐在车里,拉开帘子往外看,脸上带着得意的笑。王二柱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旁边的人问他笑啥,他说:“我在想,等他住进那地下宫殿,会不会也觉得孤单。”
没人回答他的话。风从阿房宫的梁上吹过,呜呜地响,像在哭,又像在笑。远处的长城,在夕阳下像一条长长的影子,埋着无数像王二柱一样的人。而那座还没修好的阿房宫,柱子上的红漆亮得刺眼,像刚凝固的血。
这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王二柱在一个雪夜里,冻死在了阿房宫的工地上。他怀里,还揣着那块已经硬得像石头的饼子——那是他娘给他烙的,上面的“福”字,早就看不清了。
而咸阳宫里的始皇帝,还在看着地图,规划着他的千世万世。他下令再征调五十万民夫,加快长城、阿房宫和陵墓的进度。他说,等这些工程都完工了,大秦就能安稳了。
可他不知道,百姓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长城脚下的尸骨还没埋好,阿房宫的梁木还在往上架,骊山陵墓的水银还在往里灌,民间的怨气已经像堆在干柴上的火星,就等一阵风来。
有个在骊山烧窑的窑工,家里捎信来说,三岁的儿子饿得直哭,媳妇把最后一把米熬成稀粥,自己却嚼着树皮。窑工夜里偷偷跑出去,想往家的方向走,没走出十里地就被巡逻的兵丁抓住,吊在树上活活打死。尸体挂了三天,风吹得像个破麻袋,路过的民夫谁也不敢多看——谁都知道,那可能就是明天的自己。
咸阳城里的粮价涨得比城墙还快。原来一石粟米只要三十钱,没过两年就涨到了一百二十钱。有个小吏算过一笔账:一个五口之家,一年要吃三十石粟米,光是口粮就得花三千六百钱,可一个普通农夫一年到头累死累活,算上种地和织布的收入,顶多能攒下两千钱。这还不算给官府交的赋税、给家里老人看病的药钱。
有个老太太,在咸阳西市捡别人扔掉的烂菜叶,被巡逻的兵丁推搡,摔倒在地上。她抱着兵丁的腿哭:“官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孙子快饿死了。”兵丁一脚把她踹开:“老东西,滚远点!陛下正在修阿房宫,哪有闲粮给你?”
这话传到始皇帝耳朵里,他只是皱了皱眉,让李斯去查粮价。李斯查了半天,回来报告说:“百姓手里有粮,就是舍不得拿出来卖,想等着涨价。”始皇帝听了,下令把囤积粮食的富户抓起来,家产充公,人发配去修长城。可抓了一批又一批,粮价该涨还是涨——地里没人种庄稼,哪来的粮食?
那会儿,连咸阳的贵族都开始觉得不对劲。有个宗室子弟私下里跟李斯说:“李相,这么征发民夫,老百姓快扛不住了。万一……万一出点事怎么办?”李斯叹了口气:“陛下要成就万世功业,这点代价算什么?再说了,有秦军在,谁敢闹事?”
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没底。每次去工地视察,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民夫,他都觉得后背发凉。有回在阿房宫,一个工匠给他递工具,手瘦得像根柴火,指甲缝里全是血。李斯问他:“家在哪里?”工匠低声说:“陈郡。”李斯又问:“家里还有人吗?”工匠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刨木头。
陈郡,就是原来的楚国旧地。那里的人本来就不服秦朝的管,现在又被征调了这么多人,民间早就暗流涌动。有个叫陈胜的雇农,被征去渔阳戍边,走到大泽乡的时候遇上大雨,路被冲断了。按秦朝的法律,误了期限是要杀头的。陈胜跟另一个叫吴广的民夫商量:“反正都是死,不如反了!”吴广说:“怎么反?咱们一没兵二没粮的。”陈胜说:“天下人受秦朝的苦太久了,只要咱们举旗,肯定有人跟着干!”
这话后来真应验了,不过那是几年后的事。在黄帝纪年三千八百三十年前后,天下还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下面,早已是波涛汹涌。
长城终于修得差不多了。站在高处望过去,像一条黑色的巨龙,蜿蜒在崇山峻岭之间。始皇帝亲自去视察,站在城楼上,看着北边的草原,得意地说:“有了这长城,匈奴再敢来,就让他们有来无回!”身边的大臣们赶紧附和,山呼万岁。
可始皇帝没看到,城墙的砖缝里,还嵌着民夫的血渍;城墙脚下的泥土里,还埋着没来得及收拾的尸骨。有个老兵指着一段城墙对王二柱说:“柱儿,你看这墙,多结实。可结实有啥用?修墙的人,早就成了墙的一部分了。”
王二柱这时候已经被派去看守长城的烽火台。他的腿彻底废了,走不了远路,只能坐在烽火台里,望着远方发呆。他常常想起陇西的家,想起爹娘的样子,可记忆越来越模糊,就像被风吹散的烟。
阿房宫的前殿也快完工了。巨大的柱子立在那里,上面雕刻着龙凤图案,涂着金漆,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始皇帝去看了好几次,每次都觉得不满意,总说“还不够气派”。他下令把六国宫殿里的宝贝都搬过来,连楚国的玉床、齐国的青铜鼎都运到了阿房宫。有个工匠不小心把鼎上的一个角碰掉了,吓得当场就哭了,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始皇帝只是看了一眼,说:“再找个工匠补上。”工匠们都觉得奇怪,陛下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后来才知道,始皇帝那会儿身体已经不好了。他开始迷信方士,想求长生不老药,脾气变得忽好忽坏。有时候会对着长城的图纸发呆,半天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又会突然发脾气,把身边的太监宫女打得半死。
李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敢劝。他知道,始皇帝最忌讳别人说他老,说他会死。有个方士劝始皇帝:“陛下,要想长生,就得少动气,少劳民。”结果被始皇帝下令活埋了——这就是后来的“焚书坑儒”,不过坑的不全是儒生,还有不少方士。
骊山的陵墓也进入了收尾阶段。那些兵马俑已经整齐地站在了地下坑道里,手里拿着青铜剑、弩机,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仿佛在等待命令。工匠们在墓室里铺上金砖,挂上珍珠串成的帘子,把从六国抢来的宝贝一件一件摆好。最后,他们按照始皇帝的命令,在墓道里设置了暗器——只要有人打开墓门,就会有箭射出来。
王二柱因为腿瘸,被调到了陵墓外围,负责看守那些运水银的车。他看着一车车水银被倒进墓室,闻着那刺鼻的味道,总觉得头晕。有个老工匠跟他说:“这水银是好东西,能防腐,可也毒得很。等陛下葬进来,这墓里就再也不能进活人了。”王二柱问:“那咱们这些修墓的,怎么办?”老工匠苦笑:“还能怎么办?要么被关在里面陪葬,要么被拉去修别的,反正没好下场。”
果然,陵墓快完工的时候,监工的将军突然下令,把最后一批工匠都赶到墓室里去。工匠们知道要出事,拼命往外跑,可门口早就被士兵堵住了。有个年轻的工匠翻过墙头,刚跑没几步就被一箭射穿了胸膛。王二柱因为站在外面,没被赶进去,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被关在墓里,听着里面传来哭喊和砸门的声音,直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
那天晚上,王二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陇西的家,爹娘在院子里晒谷子,他娘喊他:“柱儿,快来帮忙!”他跑过去,刚要接过谷筐,突然就醒了。外面的月亮很亮,照着骊山的轮廓,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他摸了摸怀里的饼子,已经硬得像石头,可他还是舍不得扔——那是他跟家唯一的联系了。
黄帝纪年三千八百三十年,也就是公元前二百一十三年,始皇帝下令,再征调二十万民夫,把长城的最后一段修好,同时加快阿房宫的进度。他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想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些工程完工。
可他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万世功业,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这年冬天,陈郡爆发了瘟疫。因为地里没人种庄稼,老百姓只能挖野菜、啃树皮,抵抗力越来越差,一场风寒就带走了不少人的命。地方官上奏说“疾疫流行,死者过半”,始皇帝却以为是地方官在找借口,下令把那个上奏的郡守贬为庶人。
消息传出去,陈郡的老百姓彻底寒了心。有个老婆婆,儿子被征去修阿房宫,死在了工地上,孙子又染了瘟疫,没几天也没了。她坐在门口,望着西边咸阳的方向,哭了一天一夜,最后把家里的破布撕成条,系在门口的树上——那是当地表示“绝户”的意思。
这样的人家,在当时的天下,不知道有多少。
王二柱这时候已经不在骊山了,他被调到了阿房宫的工地上,负责给宫殿的瓦片上釉。他的手因为常年接触釉料,变得又粗又黑,裂开了好多口子,渗着血。有天晚上,他实在太累了,靠在墙角就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长城脚下,张三对他说:“柱儿,快跑吧,这里要塌了。”他刚想跑,就被一阵打更声吵醒了。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远处传来了鸡叫声。王二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拿起工具,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劳作。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长城完工,能不能看到阿房宫建成,甚至能不能活到下个月。
他只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就像长城上的一块砖,阿房宫的一根木,陵墓里的一捧土,无声无息地来,无声无息地去,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而始皇帝,还在咸阳宫里,看着那些宏伟的图纸,畅想着大秦帝国的未来。他觉得自己是天下最伟大的君主,修建长城、阿房宫、骊山陵墓,都是为了子孙后代。他不知道,这些耗尽民力的工程,就像勒在百姓脖子上的绳索,越勒越紧,直到最后,把整个帝国都勒得喘不过气来。
风从阿房宫的梁上吹过,带着远处长城的寒意,也带着骊山陵墓的死气。王二柱抬头望了望天,灰蒙蒙的,像一块巨大的破布,盖在这苦难的大地上。他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给瓦片上釉。釉料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这一年,距离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还有两年。距离秦朝灭亡,还有四年。而那些宏伟的工程,有的成了废墟,有的埋在了地下,只有那些百姓的苦难,像长城的砖石一样,刻在了历史的深处,再也抹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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