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那浸满毒汁的谋划,如同夜行的蛛网,在神都最隐秘的角落悄然铺开。针对李唐宗室的暗流,在她怨毒的指引下,开始无声地汇聚、涌动,寻找着每一个可能撬动局面的裂缝。
而一场看似偶然的冲突,就在这暗涌的推动下,猝不及防地爆发了,其影响远比预想中更为深远。
这日清晨,天色初熹,神都洛阳还笼罩在春日略带寒意的薄雾中。巍峨的宫城却早已苏醒,灯火通明,准备迎接又一次早朝。
丹凤门外,文武百官的车马仪仗陆续抵达,身着各色官袍的臣工们按照品级肃然列队,低声交谈着,气氛在庄重中透着一丝近来特有的紧绷。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稚嫩却依然规整的鼓乐声自长街另一端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支规模不大但旗帜鲜明、甲胄锃亮的仪仗队,护卫着一辆小巧而精致的马车缓缓行来。马车上悬挂的标识,显示这是临淄王李隆基的车驾。
李隆基,今上(武则天)之孙,相王李旦第三子,年方七岁。因其聪慧机敏,颇得祖母(武则天)偶尔垂青,虽未授予实权,但常被召入宫中陪伴,在宗室子弟中算是有几分体面。今日他奉诏入宫,恰逢早朝时分。
行至丹凤门前,按照规矩,非直接参与朝会的宗亲仪仗需在指定区域暂候,待宫门开启、百官入朝后,再依令进入或于偏殿等候。
负责今日宫门值守与仪仗调度的是右卫将军、河内郡王武懿宗。此人是武则天的堂侄,武周立国后得以重用,执掌部分禁卫,性格向来骄横,对李唐宗室子弟表面客气,内里却常存轻视排挤之心。
武懿宗身披明光铠,按剑立于宫门一侧的高阶之上,看着李隆基那支虽然齐整但规模远逊于亲王规格的仪仗队缓缓停稳,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
他并未立刻上前安排引导,反而抱着手臂,冷眼旁观,仿佛在审视一件不合规格的物品。
李隆基在内侍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他年纪虽小,却生得眉目清朗,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亲王常服,头戴远游冠,举止间已隐隐有皇家子弟的从容气度。
他抬头看了看巍峨的宫门,又瞥了一眼不远处肃立的百官队列,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站在车旁,等待安排。
时间一点点过去,宫门即将开启,百官的队伍开始向前缓缓移动。武懿宗这才仿佛刚注意到这边似的,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他并未向李隆基行礼(按礼他身为郡王,见亲王应行揖礼),只是站定在李隆基仪仗队前方约十步处,目光挑剔地扫过那些手持旌旗、斧钺的卫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足以让周围不少人听见的倨傲:
“停!都站好了!”
他抬手虚指,语气不善,“你们这……这也叫仪仗队吗?松散杂乱,站位歪斜,旗仗举持无力,一点规矩都没有!”
李隆基身边的内侍和仪仗卫士们都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屈辱与愤懑之色。他们虽是王府仪仗,但也是按制配备,训练有素,何曾受过如此无端指责?何况对方还是武家人。
武懿宗不等他们反应,继续用训斥的口吻道:“临淄王入宫,自有章程!要等本将军核查完毕,通知你们进来,你们才能动!谁准你们擅自停在这里,阻塞宫门通道?嗯?”
这番话已是刻意刁难。李隆基的仪仗队明明停在划定的宗亲等候区,何来“阻塞通道”之说?武懿宗这是借题发挥,当众给这位年幼的亲王难堪。
周围的百官队伍中,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骚动。
不少官员,尤其是那些心中仍念李唐的旧臣,都皱起了眉头,眼中露出不悦,但慑于武懿宗的身份和此刻敏感的气氛,无人敢出声。
李隆基抬起清亮的眼睛,看向面前这个身材高大、铠甲鲜明的武懿宗。
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似乎不太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态度。但他并未露出惧色,反而向前迈了一小步,仰着头,用尚且稚嫩却清晰的声音,带着一丝天真的疑惑,认真地回答道:
“武将军,这里是指定的等候之处,我们并未逾越。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的仪仗队,又看了看武懿宗身后那象征着皇权的巍峨宫门,用孩子特有的、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这是我家的朝廷,我家的宫殿。我的仪仗队该怎么做,什么时候进来,自有祖制和宫里安排。似乎……还轮不到你这外人来指手画脚吧?”
“外人”二字,他说得自然而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然而,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了武懿宗的脸上,也烫在了周围所有听见这话的人心上!
武懿宗那张原本带着骄横表情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还不到他腰高的小豆丁,胸膛剧烈起伏,一股被极度冒犯的怒火混合着某种更深层的、被戳破心事的羞恼,轰然冲上头顶!他握着剑柄的手猛然收紧,指节发白,似乎下一刻就要发作!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百官队伍彻底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惊骇地聚焦在这小小的人儿和暴怒的武懿宗身上。一些老臣脸色煞白,心中暗叫不好。这孩子……这话怎么能说出口?!“我家的朝廷”?“外人”?这……这简直是……
李隆基似乎并未察觉自己话语中的惊雷之效,依旧睁着清澈的眼睛看着武懿宗,小脸上甚至有一丝等待对方解释的认真。
就在武懿宗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厉声呵斥时,宫门处传来宦官悠长的唱喏:“时辰到——百官入朝——”
早朝的时刻到了。
武懿宗死死咬着牙,狠狠地瞪了李隆基一眼,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
但他终究不敢在宫门开启、百官入朝的当口继续闹大,只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哼!伶牙俐齿,毫无规矩!进去吧!”说罢,愤然拂袖,转身大步走向宫门,背影僵硬。
李隆基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这位将军为何突然生气,但他也没多问,在内侍有些颤抖的搀扶下,带着自己的小仪仗队,规规矩矩地跟着引路宦官,从侧门进入了宫城。
这场短暂而激烈的冲突,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上很快被早朝的庄重流程所掩盖,但其引发的涟漪,却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宫廷深处扩散。
万象神宫,早朝的气氛比往日更加沉闷。龙椅上的武则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听着臣工们的奏报,冕旒后的眉头不时微蹙。
江南的后续、春闱的筹备、北境的边报、神都的流言……诸多事务缠绕心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疲惫与烦躁。
朝议进行到一半,一名内侍悄悄从侧幕来到御阶旁,对上官婉儿低语了几句。上官婉儿脸色微变,犹豫了一下,还是趁着一位大臣奏毕的间隙,轻步上前,俯身在武则天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禀报了刚才丹凤门前发生的一幕,尤其强调了李隆基那句“这是我家的朝廷”和“外人”。
起初,武则天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但当“我家的朝廷”这几个字清晰地传入耳中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随即,她猛地抬起头,冕旒珠串因这突兀的动作而剧烈晃动撞击,发出急促凌乱的脆响!一直半开半阖、显得有些倦怠的凤眸,在那一瞬间骤然睁开,瞳孔收缩,爆射出两道冰冷刺骨、如同实质般的厉芒!
“什么?”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山雨欲来的暗哑,仿佛是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的,
“他……说什么?!”
上官婉儿心头一颤,将头垂得更低,不敢重复。
武则天却不再需要她重复。那句话,已经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了她的听觉和心尖上。
我家的朝廷……
外人……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她最敏感、最不能触碰的逆鳞深处!
朝堂之上,瞬间死寂!所有官员都惊疑不定地停下了动作,看向御阶之上那道忽然散发出恐怖威压的身影。
他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帝……怒了!而且是那种发自心底的、冰寒刺骨的震怒!
武则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回龙椅。她的手指紧紧扣住扶手,用力之大,使得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指甲几乎要嵌入坚硬的木质之中。
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强行压制着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怒喝。
她的目光,透过晃动的旒珠,变得无比幽深、无比冰冷,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仿佛要透过他们,看到那个说出这句“大逆不道”之言的年幼孙儿,看到那些隐藏在背后的、可能教唆引导的身影,更看到那些虽未明言、却始终潜伏在朝野上下、心中仍旧视她为“篡位者”、“外人”的势力!
许久,死寂的大殿中,才响起武则天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冰碴的声音,不是对上官婉儿,也不是对任何臣子,更像是一种宣示,一种对自己,也对这整个天下的宣示:
“这天下……”
她顿了顿,凤眸中的冰寒几乎要凝为实质:
“是朕的天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侵犯的绝对威严,如同亘古不变的律令,回荡在寂静的殿堂之中,也重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对李隆基或武懿宗之事做出任何处置的表示。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绝不可能就此了结。
那句孩童天真的话语,已经彻底撕开了那层维系着表面平衡的脆弱薄纱,将最核心、最尖锐的矛盾,血淋淋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早朝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中草草结束。武则天拂袖退入内殿,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心中各有揣测,暗流汹涌。
而在公主府内,几乎在消息传入的同时,太平公主便已知晓。她独自坐在昏暗的暖阁中,手中把玩着一支金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近乎残忍的、计谋得逞的冰冷笑意。
针,已经扎出去了。效果,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母亲,被自己亲孙子的一句“大实话”,刺得鲜血淋漓了呢。
这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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